撰文 / 金何（穀雨特約撰稿人） 編輯 / 秦旭東
田雙娥一天的缺席， 一度讓中國最繁忙火車站外的一群人失去了方向感。
已是傍晚六點半， 帶小孩的中年婦女還在鄭州火車站東廣場。 她走失的丈夫患有輕微精神分裂症， 女人聽說有人在火車站看到過他， 就趕緊找過來。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出主意。 “田雙娥今天要是出來賣圖， 或許能幫到她。 ”有人說。
田雙娥是誰？
東廣場往左拐， 長約200米的興隆街上， 活躍著一群賣地圖的老人， 平均年齡近70歲， 其中就有她。
鄭州火車站賣地圖的老人。
75歲的田雙娥在鄭州火車站賣了十幾年地圖，
他們都是在地圖上找不到方向的人。
馮妹
這十多年， 田雙娥見得最多的， 就是人了。
她右手搖晃著一遝地圖， 左手挎著藍色布包， 裡面塞著捏癟的飲料瓶子， 走路慢悠悠， 和行色匆匆的旅客擦肩而過。 “站著不累， 就是看多了人晃動， 眼暈。 ”
這個頭髮全白的老人身上， 已很難發現任何鄭州站機務段前工人的印記。 “那是國家人（國企職工的一種稱呼）， 可風光呢。 ”說話當口， 她俯身去撿一個礦泉水瓶子。
田雙娥。
一個拉著行李箱的女生湊了過來， 怯生生地稱她老奶奶， 詢問最近的地鐵口在哪裡。 “順著這條街往東， 然後左拐到福壽街， 下個路口再往東， 一直走就看到了。 ”她擔心小姑娘聽不明白， 還攤開手裡的一張地圖指畫著。
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問路， 只要知道地方， 田雙娥都會不厭其煩地幫對方。 十餘年下來， 火車站周邊街道的情況， 她已了然於胸。 她並沒有順勢向小姑娘推銷地圖。 如今沒有幾個人會買印刷的地圖了， 何況年輕人呢。
田雙娥賣的地圖分兩種， 背面帶河南省地圖的5塊， 不帶的3塊， 當初只賣幾毛錢。
“今天還沒開張呢。 ”這是她與賣地圖結識的兩位老姐妹相互打趣的見面語。 她們一個是下崗工人， 一個是退休公交司機， 三人基本每天碰見。
賣地圖雖然辛苦， 但田雙娥說， 三姐妹生活還算過得去。 這條街上， 有過不去的， 比如在一旁看車的馮妹。 她的工作是田雙娥幫忙找的。
馮妹看起來五十多歲， 其實只有四十出頭， 商丘人， 流落在火車站東廣場上， 不怎麼識字， 眼睛裡滿是不知所措。
“大妹子當時跳橋的心都有了。 ”田雙娥回憶。 正是這個想死的人， 在2017年秋天救了她一命。
那天， 另外倆姐妹都感冒了， 沒來。 田雙娥一人站街上找不到人說話。 “別看這街上都是人， 可大部分時間走得都很匆忙， 誰也不會仔細看誰的。 ”一直只在這條街上轉悠的田雙娥，
“我耽擱她跳（橋）了。 ”田雙娥笑著說， 自認冥冥之中或許跟馮妹有緣。
馮妹擦著眼淚告訴她， 自己是挨了男人兩擀麵杖後， 從商丘柘城農村老家逃出來的。 她從沒出過遠門， 不知道鄭州在什麼地方， 只帶了點零錢就跳上了直達鄭州的汽車。 “沒錢又沒熟人， 真的想要躺下再不起來了”。
獲救的田雙娥奔走一上午後， 最終幫馮妹找到在天橋下看車位的活兒。 每月2000元， 至少餓不著了。 她還拿出地圖告訴馮妹她家的大概位置， 和鄭州的距離“差不多有一拃遠”。
這一拃， 也是馮妹和家與女兒的距離。
田雙娥並不諱言， 自己非常疼愛孫子， 如果是孫女， 她可能不會把每月賣地圖和撿廢品賺來的錢， 一分不剩地給出去。
“喜歡男娃沒錯， 可也不能打啊。 ”在田雙娥看來， 生了三個女娃的馮妹再怎麼惹家人“厭”， 也不能打， 馮妹的男人和婆婆沒有底線。 檢查、吃藥甚至求神做法事， 都沒能讓馮妹懷上“帶把的”。 唆使夫婦倆離婚未果後， 婆婆就攛掇兒子每日刁難“不會生男娃、在村裡根本抬不起頭”的媳婦。
生下第三個女兒後， 馮妹央求男人， 要不抱養個男孩吧， 現在興這個。 事實上， 她也喜歡男孩， 做夢都想自己生一個。 而且生頭胎和二胎時， 聽從鄰村端公的話， 孩子未滿月都送人了。 端公說她家陰氣太旺， 不送走，陽火紮不下根。那時候還沒有二胎政策，不僅家裡的糧食被拉走抵罰款，24歲的她還得去縣裡結紮。
她娘家早沒了父母，只有哥嫂，誰管她？再說能湊合過誰會去離婚？“多丟人！”說起這20年來的艱辛，田雙娥三姐妹只能陪著馮妹抹眼淚。
一天天長大的女兒，是馮妹唯一的念想。2017年，她聽說男人在外面早有了其他女人。“孩子都六歲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她並不是在恨男人，而是在嫉妒那個女人，嫉妒她生的是男娃。
如今，她有家不能回，漂泊在火車站。每月，她會把一半工資打到女兒卡上。女兒已在南陽上大學，她很想去看看。她在田雙娥的地圖上看到，鄭州到南陽也是有一拃多的距離，不覺得遠。但她不知道，現實中坐車就是幾百里。
老瘦
馮妹至少能在地圖上找到家，只是暫時回不去；老瘦則是徹底不知道家在哪裡。甚至他真名叫什麼，大家都不知道。
他看樣子六十出頭，瘦高個，紫棠色的面頰棱角分明。腮幫子一鼓一癟，吹口琴的響聲很微弱，幾步開外就被人和車的喧囂吞沒。
老瘦常駐鄭州火車站乞討，活動範圍不僅在興隆街，有時在過街天橋上，或者去西廣場。“他想在東廣場上，但被人打過。”田雙娥說。
連接東廣場和興隆街的天橋。
和其他乞討者比起來，老瘦穿著還算乾淨，背著黑色背包，一眼往去和周圍急匆匆的行人幾乎沒區別。田雙娥一度把他當成旅客，問要不要地圖。她們知道，年輕人有手機導航，老年人如果不認路，可能會買地圖。
然而，老瘦當時沒有理會田雙娥，自顧自掏出盒盒放地上，蹲在公交站牌下，一遍又一遍吹口琴。相比那些在廣場上直接伸手要錢的人，田雙娥覺得他“並不怎麼討厭”。
每天下午，小商品城旁邊的站牌下，被電壞雙手的乞討者會準時出現，一邊放著悲苦的音樂，一邊用嘴咬著毛筆寫字。圍觀駐足者紛紛投擲零錢。通常此時，站牌上方的天橋上，老瘦蹲在南端，賣力地吹著口琴，盒子裡的錢，明顯沒有下面那位多。
上個月，田雙娥發現老瘦走路不得勁兒。“他們用石頭砸我。”老瘦告訴她。在東廣場砸他的，應該也是乞討者，他們也分地盤。
“你家哪裡？”田雙娥問過老瘦很多次，但換來的要麼是沉默，要麼是顛三倒四說一些沒有關聯的事物。
她把地圖遞給老瘦，看他能否指出來。他抓過地圖，就扯碎了。
趙俊霞
相比之下，最在意地圖的人，非趙俊霞莫屬。她幾乎每到一次鄭州，就找田雙娥買一張。這個聲稱會算命的女子，一次次來火車站，是為了找丈夫。
紙版地圖比手機地圖大，更方便看，她告訴田雙娥。
5月1日傍晚，她在翻看“十神的概念和意義”，破舊的列印本頁眉上，歪歪扭扭寫著趙俊霞三個字。大家不清楚這是不是她的名字，但就這麼叫她。
田雙娥還找她算過兩次卦。“她男人搞傳銷去了。”她說自己三年前看見過趙俊霞夫婦，倆人當時在站牌那裡，似乎是等車。女人一臉焦躁，不到五十歲的男人則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女人拼命拉著男人上公交，男人不上，後來乾脆甩開女人的糾纏，上天橋往火車站那邊去了，留下女人在原地哭泣。
再見到趙俊霞時，她已經滿嘴是“比肩劫財、正官正印”等聽不懂的詞語了。她從哪裡學會了算卦，田雙娥搞不清楚，只是斷斷續續瞭解到，趙俊霞丈夫已經從廣西北海跑到桂林了。
趙俊霞到過北海，被丈夫拉到傳銷組織裡聽過幾天課。這些南派傳銷組織，只洗腦，一般不限制人身自由。
趙俊霞丈夫以前養豬，攢了七八十萬家底，村裡人人羡慕。然而，外地一朋友建議他到南邊做批發生意。那朋友給他家供過飼料，他覺得知根知底。
“我哭鬧過，還喝過藥呢。”收完算卦客戶的錢後，趙俊霞說。但丈夫當時鐵了心，把豬賣了。夫妻倆到了北海，朋友根本不提批發的事，只是帶倆人在街上轉。兩天后，他倆被分開帶到小屋子裡，一整天七八個人輪番上陣洗腦。
“我是到了晚上自己跑出來的。”她說。丈夫沒出來，她報過警，員警解救他出來後，他很快又跑去了別處。反復多次後，趙俊霞覺得“累了”。
她掏出手機，翻找自己加的三四個反傳銷微信群，“以前有十來個”。
絕望中的趙俊霞開始相信命運的力量。她向北海火車站角落裡的算命先生求助。一番批算下來，她被告知男人“正行絕運，且逢天克地沖，諸事不順”。算命先生信誓旦旦，男人會主動回家的，不用找。
“李文星你知道吧，去年在傳銷窩裡死掉的那個，他就是歲運並臨了的。”趙俊霞突然說起那個大學生。
村裡人以為趙俊霞夫妻倆都搞傳銷去了，這一兩年無人守家，家也就散了。
田雙娥悄悄透露，趙俊霞的兒子正在讀大學，不過早不搭理她了。“這就是命呐。”田雙娥說。她自己信命，認為如果不是跟馮妹有緣，自己“早鑽了小匣匣（骨灰盒）了”。她想讓馮妹也算算，但馮妹一直沒算，她可捨不得花100塊錢。
臨近中午，馮妹在一旁吃起了午飯——兩個煎餅。田雙娥三姐妹眼前的問路人越來越多，有人乾脆要過地圖來看，但基本沒人買。21歲的孫子在武漢上大二，一再勸田雙娥不要出來賣地圖了，“照看好自己的身體比啥都重要”。
但奶奶說，整天窩在家裡，會憋死的，出來只當是鍛煉身體——至少在賣地圖這件事上，老人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感。
運營編輯 / 洪雨晗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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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送走，陽火紮不下根。那時候還沒有二胎政策，不僅家裡的糧食被拉走抵罰款，24歲的她還得去縣裡結紮。她娘家早沒了父母，只有哥嫂，誰管她？再說能湊合過誰會去離婚？“多丟人！”說起這20年來的艱辛，田雙娥三姐妹只能陪著馮妹抹眼淚。
一天天長大的女兒，是馮妹唯一的念想。2017年，她聽說男人在外面早有了其他女人。“孩子都六歲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她並不是在恨男人，而是在嫉妒那個女人，嫉妒她生的是男娃。
如今，她有家不能回，漂泊在火車站。每月，她會把一半工資打到女兒卡上。女兒已在南陽上大學，她很想去看看。她在田雙娥的地圖上看到，鄭州到南陽也是有一拃多的距離，不覺得遠。但她不知道，現實中坐車就是幾百里。
老瘦
馮妹至少能在地圖上找到家，只是暫時回不去；老瘦則是徹底不知道家在哪裡。甚至他真名叫什麼，大家都不知道。
他看樣子六十出頭，瘦高個，紫棠色的面頰棱角分明。腮幫子一鼓一癟，吹口琴的響聲很微弱，幾步開外就被人和車的喧囂吞沒。
老瘦常駐鄭州火車站乞討，活動範圍不僅在興隆街，有時在過街天橋上，或者去西廣場。“他想在東廣場上，但被人打過。”田雙娥說。
連接東廣場和興隆街的天橋。
和其他乞討者比起來，老瘦穿著還算乾淨，背著黑色背包，一眼往去和周圍急匆匆的行人幾乎沒區別。田雙娥一度把他當成旅客，問要不要地圖。她們知道，年輕人有手機導航，老年人如果不認路，可能會買地圖。
然而，老瘦當時沒有理會田雙娥，自顧自掏出盒盒放地上，蹲在公交站牌下，一遍又一遍吹口琴。相比那些在廣場上直接伸手要錢的人，田雙娥覺得他“並不怎麼討厭”。
每天下午，小商品城旁邊的站牌下，被電壞雙手的乞討者會準時出現，一邊放著悲苦的音樂，一邊用嘴咬著毛筆寫字。圍觀駐足者紛紛投擲零錢。通常此時，站牌上方的天橋上，老瘦蹲在南端，賣力地吹著口琴，盒子裡的錢，明顯沒有下面那位多。
上個月，田雙娥發現老瘦走路不得勁兒。“他們用石頭砸我。”老瘦告訴她。在東廣場砸他的，應該也是乞討者，他們也分地盤。
“你家哪裡？”田雙娥問過老瘦很多次，但換來的要麼是沉默，要麼是顛三倒四說一些沒有關聯的事物。
她把地圖遞給老瘦，看他能否指出來。他抓過地圖，就扯碎了。
趙俊霞
相比之下，最在意地圖的人，非趙俊霞莫屬。她幾乎每到一次鄭州，就找田雙娥買一張。這個聲稱會算命的女子，一次次來火車站，是為了找丈夫。
紙版地圖比手機地圖大，更方便看，她告訴田雙娥。
5月1日傍晚，她在翻看“十神的概念和意義”，破舊的列印本頁眉上，歪歪扭扭寫著趙俊霞三個字。大家不清楚這是不是她的名字，但就這麼叫她。
田雙娥還找她算過兩次卦。“她男人搞傳銷去了。”她說自己三年前看見過趙俊霞夫婦，倆人當時在站牌那裡，似乎是等車。女人一臉焦躁，不到五十歲的男人則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女人拼命拉著男人上公交，男人不上，後來乾脆甩開女人的糾纏，上天橋往火車站那邊去了，留下女人在原地哭泣。
再見到趙俊霞時，她已經滿嘴是“比肩劫財、正官正印”等聽不懂的詞語了。她從哪裡學會了算卦，田雙娥搞不清楚，只是斷斷續續瞭解到，趙俊霞丈夫已經從廣西北海跑到桂林了。
趙俊霞到過北海，被丈夫拉到傳銷組織裡聽過幾天課。這些南派傳銷組織，只洗腦，一般不限制人身自由。
趙俊霞丈夫以前養豬，攢了七八十萬家底，村裡人人羡慕。然而，外地一朋友建議他到南邊做批發生意。那朋友給他家供過飼料，他覺得知根知底。
“我哭鬧過，還喝過藥呢。”收完算卦客戶的錢後，趙俊霞說。但丈夫當時鐵了心，把豬賣了。夫妻倆到了北海，朋友根本不提批發的事，只是帶倆人在街上轉。兩天后，他倆被分開帶到小屋子裡，一整天七八個人輪番上陣洗腦。
“我是到了晚上自己跑出來的。”她說。丈夫沒出來，她報過警，員警解救他出來後，他很快又跑去了別處。反復多次後，趙俊霞覺得“累了”。
她掏出手機，翻找自己加的三四個反傳銷微信群，“以前有十來個”。
絕望中的趙俊霞開始相信命運的力量。她向北海火車站角落裡的算命先生求助。一番批算下來，她被告知男人“正行絕運，且逢天克地沖，諸事不順”。算命先生信誓旦旦，男人會主動回家的，不用找。
“李文星你知道吧，去年在傳銷窩裡死掉的那個，他就是歲運並臨了的。”趙俊霞突然說起那個大學生。
村裡人以為趙俊霞夫妻倆都搞傳銷去了，這一兩年無人守家，家也就散了。
田雙娥悄悄透露，趙俊霞的兒子正在讀大學，不過早不搭理她了。“這就是命呐。”田雙娥說。她自己信命，認為如果不是跟馮妹有緣，自己“早鑽了小匣匣（骨灰盒）了”。她想讓馮妹也算算，但馮妹一直沒算，她可捨不得花100塊錢。
臨近中午，馮妹在一旁吃起了午飯——兩個煎餅。田雙娥三姐妹眼前的問路人越來越多，有人乾脆要過地圖來看，但基本沒人買。21歲的孫子在武漢上大二，一再勸田雙娥不要出來賣地圖了，“照看好自己的身體比啥都重要”。
但奶奶說，整天窩在家裡，會憋死的，出來只當是鍛煉身體——至少在賣地圖這件事上，老人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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