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說, 每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 這既有時間之河的阻隔, 又暗含空間演變造成的疏離與陌生化, 因而每個人都會擁有對鄉土、鄉情的常態回眸。 但是, 只有極少數人會由此升發至鄉愁的美學。 登高望遠, 使人心悲;隔河對望, 令人悵惘;置身熟悉的故園, 反而有一種熟悉到極致的陌生感。 但高懸在故鄉上空的月亮, 恰到好處地消除了悲觀的絲絛, 只剩下一種銀白色的追憶。 而幾乎可以認定, 鄉愁就是我們對故土難以消泯的掛念。
但是, 作家李西閩的情況又有些不同。 我一直認為他有兩個故鄉,
在我心目中, 一直也有兩個李西閩。 一個是寫作虛構文本的李西閩, 還有一個, 是非虛構的李西閩;前者吞雲吐霧, 呼嘯而來;後者沉默而崛立, 像一塊塊收斂的石頭;他有既左右互搏、單翅而飛的時候, 又有雙翼齊展把閩西地緣帶往高處的時緣。
很多讀者是置身于“恐怖小說大王”這個名頭之下, 熟悉李西閩的。 但這個來自商業主義輪轉機的封號,
肉身指有形質之身。 無形者稱為法身, 或智身。 明心見性者, 方能了悟法身就在肉身之上。
《肉身》有兩個較為突出的特徵。
與文壇標舉的“文學散文”不同之處在於, 《肉身》沒有拘泥於所謂散文的修辭造句。 李西閩也許根本不屑於所謂散文的法度, 那些演戲般的起承轉合, 那些駢四儷六。 他急於渴望指認的, 是那些架構了他的經絡、他的氣血、他的敏銳與悲憫的來源,
另外, 與《倖存者》一樣, 《肉身》展示了李西閩不俗的非虛構寫作實力。 非虛構寫作成為一個實驗文體, 首先發軔於美國。 後來非虛構寫作逐漸在小說之外攻城掠地, 成為散文、報告文學、微觀史寫作、人物傳記領域裡的“他者”, 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從向度而言, 李敬澤認為這個時代的作家都需要直面現實的非虛構精神。
無需拔高無需糨糊無需為尊者諱, 呈現人與事的原初, 呈現事情的真實、呈現人的真實就是非虛構寫作的旨歸。
《肉身》裡的故鄉人物, 均是李西閩伸手可及的人物,是他的長輩、兄弟、朋友,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的剛烈決絕,在李西閩平靜、細膩地敘述裡,漸漸復活。讓我頓生“離愁萬種,故鄉一夜頭飛雪”之歎。
李西閩筆下,涉及汶川大地震的文章有兩篇,《她去了天堂》展示了一個摩頂接踵的現實主義聖徒,把自己全副身心的愛意撒播於人間大地。在大地上,只有李西閩為“年輕的姑娘吳麗莎”留下了這彌足珍貴的文字造像。作為全書壓軸的《風自由地穿過山谷》一文,釋然了我一度對他渡過“劫波”之後的某種擔憂,他吸允了痛苦、絕望的液汁,從而獲得了大光。
李西閩就像一個竹篾匠,一根一根把他們的骨頭,編織成為了人生之路上的凸起的棱角——由此構成了他生命中最為吃力、最為堅韌的部分。
李西閩寫一個失敗者——綽號叫大卵砣的堂叔,讓我分外感懷。在《屢敗屢戰》的結尾,他寫道:
去年春天,我回到家鄉,一大清早,就被街上傳來的聲音吵醒。我聽到有人在大聲喊叫:“賣粉幹嘍,賣粉幹嘍,上好的手工粉幹,賣完了就沒有嘍——”這是我熟悉的聲音,是堂叔大卵砣的聲音。我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門,朝樓下的街上俯視,果然是他。他推著三輪車,沿街叫賣。我想喊他一聲,可沒有喊出來,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內心酸澀。年邁的大卵砣又回到了起點,他的人生畫了一個圓圈,這年頭,手工的東西又吃香起來,他個人的機器夢破滅,儘管這個世界在高速發展,傳統的東西漸漸消失。他蒼老了,大紅鼻子卻沒有變化,他的內心有了許多變化,脾氣卻沒有變。其實,他在我心中,是個牛人,儘管他在很多人眼裡,是個笑話。
一個人無論怎樣的失敗,他總是不斷站起來,白髮蒼蒼地站起來,佝僂著向前。這樣的人其實沒有失敗。他來了,他看見,他歸去。
一晃離開故鄉三十多年,故鄉的明月與大樟樹,在李西閩的腦海裡經常幻化為一條穿過草甸的野水,那是一條浮蕩著藿香氣味的小河,在深秋的夜空下緩緩流動。那些漂浮的水葫蘆與芭茅草相互纏繞,時而傳來魚兒破水躍起的聲音,逐漸替代了乾燥的回憶而成為生機勃勃的高音部。就是說,一個人擁有萬種離愁也很美麗,這恰是《肉身》帶給我的驚喜。
2017年5月12日下午,李西閩、郭發財、盧一萍從龍門山銀廠溝祭拜歸來,與我在成都紅星路喝酒。李西閩默默舉杯,半晌,才說:“汶川大地震那年我住的那家客棧的前前後後,均是山河巨變,現在已修築起了不少木頭房子,顯然是旅遊所用。這個客棧的位置基本保持了原地貌。當時我被埋的懸崖邊的房子,就靠幾根鋼筋拉著,不然我就掉進七八十米高的懸崖下了。懸崖邊,我還能看到一點建築遺跡……懸崖下是白水河的一條支流,已被泥土填高了很多……一回頭,我看到了美麗搖曳的黃花,蝴蝶飛舞。一隻白蝴蝶一直跟著我,忽前忽後,它好像認識我。我回憶起9年前的窗前,也有很多翩翩蝴蝶。我想這就是9年前的蝴蝶啊,它們一直在這裡。等誰呢?是等候我回來嗎?”
這是一隻閩西的蝴蝶,一直在四川龍門山低飛,等候。
均是李西閩伸手可及的人物,是他的長輩、兄弟、朋友,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的剛烈決絕,在李西閩平靜、細膩地敘述裡,漸漸復活。讓我頓生“離愁萬種,故鄉一夜頭飛雪”之歎。李西閩筆下,涉及汶川大地震的文章有兩篇,《她去了天堂》展示了一個摩頂接踵的現實主義聖徒,把自己全副身心的愛意撒播於人間大地。在大地上,只有李西閩為“年輕的姑娘吳麗莎”留下了這彌足珍貴的文字造像。作為全書壓軸的《風自由地穿過山谷》一文,釋然了我一度對他渡過“劫波”之後的某種擔憂,他吸允了痛苦、絕望的液汁,從而獲得了大光。
李西閩就像一個竹篾匠,一根一根把他們的骨頭,編織成為了人生之路上的凸起的棱角——由此構成了他生命中最為吃力、最為堅韌的部分。
李西閩寫一個失敗者——綽號叫大卵砣的堂叔,讓我分外感懷。在《屢敗屢戰》的結尾,他寫道:
去年春天,我回到家鄉,一大清早,就被街上傳來的聲音吵醒。我聽到有人在大聲喊叫:“賣粉幹嘍,賣粉幹嘍,上好的手工粉幹,賣完了就沒有嘍——”這是我熟悉的聲音,是堂叔大卵砣的聲音。我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門,朝樓下的街上俯視,果然是他。他推著三輪車,沿街叫賣。我想喊他一聲,可沒有喊出來,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內心酸澀。年邁的大卵砣又回到了起點,他的人生畫了一個圓圈,這年頭,手工的東西又吃香起來,他個人的機器夢破滅,儘管這個世界在高速發展,傳統的東西漸漸消失。他蒼老了,大紅鼻子卻沒有變化,他的內心有了許多變化,脾氣卻沒有變。其實,他在我心中,是個牛人,儘管他在很多人眼裡,是個笑話。
一個人無論怎樣的失敗,他總是不斷站起來,白髮蒼蒼地站起來,佝僂著向前。這樣的人其實沒有失敗。他來了,他看見,他歸去。
一晃離開故鄉三十多年,故鄉的明月與大樟樹,在李西閩的腦海裡經常幻化為一條穿過草甸的野水,那是一條浮蕩著藿香氣味的小河,在深秋的夜空下緩緩流動。那些漂浮的水葫蘆與芭茅草相互纏繞,時而傳來魚兒破水躍起的聲音,逐漸替代了乾燥的回憶而成為生機勃勃的高音部。就是說,一個人擁有萬種離愁也很美麗,這恰是《肉身》帶給我的驚喜。
2017年5月12日下午,李西閩、郭發財、盧一萍從龍門山銀廠溝祭拜歸來,與我在成都紅星路喝酒。李西閩默默舉杯,半晌,才說:“汶川大地震那年我住的那家客棧的前前後後,均是山河巨變,現在已修築起了不少木頭房子,顯然是旅遊所用。這個客棧的位置基本保持了原地貌。當時我被埋的懸崖邊的房子,就靠幾根鋼筋拉著,不然我就掉進七八十米高的懸崖下了。懸崖邊,我還能看到一點建築遺跡……懸崖下是白水河的一條支流,已被泥土填高了很多……一回頭,我看到了美麗搖曳的黃花,蝴蝶飛舞。一隻白蝴蝶一直跟著我,忽前忽後,它好像認識我。我回憶起9年前的窗前,也有很多翩翩蝴蝶。我想這就是9年前的蝴蝶啊,它們一直在這裡。等誰呢?是等候我回來嗎?”
這是一隻閩西的蝴蝶,一直在四川龍門山低飛,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