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後作家
《奔跑的樹》
■ 文非
這是80後作家專輯的
第2篇
簡介:
文非， 原名曾文輝， 江西進賢人， 現居南昌。 小說散見於文學期刊， 多次被選刊轉載， 有作品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小說》年選。 獲小獎若干。
本文原載于《特區文學》2016年第5期
《奔跑的樹》
導讀：莫村舊地被磚牆圍起準備開發， 後續工程卻遲遲不動， 不知何時， 牆上破了個洞， 越來越大， 成了方便進出的入口。 村民充分利用這片土地種菜養花、圈養家禽， 而木匠老大只惦記牆裡的老樟樹， 那是祖父為他們兩兄弟種下的， 他尋思著要用它給兒子造一張靜美的雕花婚床……怎知，
01
牆上那個洞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誰也說不清楚， 也沒有誰會去認真追究。 起先只是很小的一個洞， 貓著腰冒著被硌的危險才能勉強進出， 後來磚塊一點一點被卸掉， 人們挑桶荷鋤， 不低頭不側身就能進進出出。
磚牆圈住的是一個叫做莫村的地方， 不過現在已經成為一個超大型物流港的廠房用地， 莫村新村則被規劃搬遷至牆外西北角。 土地圈起來開發並不是很順利， 十幾棟廠房剛打好地基就徹底停工。 日子一長， 地基上裸露的鋼筋也被瘋長的雜草給淹沒， 幾輛動彈不了的鏟土機在雨水的侵蝕下變得鏽跡斑斑，
這兩年， 搬遷後的莫村慢慢被高樓包圍， 無地可種的人們咂舌於菜市場的物價， 在房前屋後見縫插針種上一些瓜菜。 地是那麼小， 巴掌大， 雖說人勤地不懶， 卻總吃不上幾茬。 後來， 人們把目光投向了牆內那片原本屬於他們的野草瘋長的閒置工地。 開始的時候， 他們只是在牆上試探性地磕出一個小洞， 鑽進去把原先自家菜地上的草拔了， 小心翼翼地種上菜， 見並沒有人跳出來反對， 膽子也就漸漸大起來， 繼續擴大領地， 栽菜種瓜、養魚喂鴨， 甚至還搞上了花卉種植。 他們比原先更懂得土地的珍貴， 絲毫不敢怠慢， 精心侍弄。
外人打牆外過， 無不驚訝於牆內的斑斕與豐饒。
老大也經常來這裡， 他沒有種菜， 他只是惦記自家老宅後面那棵樹。
鑽過牆洞， 穿過一片菜地和魚塘， 再上一個小山坡， 就是搬遷前的莫村了。 如今這裡已是一片頹敗， 歪斜的老房子如遭遺棄的老人，
老大圍著樹繞了一圈， 比上次來似乎又壯了一點， 一抱粗， 都夠不著手指頭啦。 老大心裡湧滿了激動和興奮， 他眯起了眼—老大喜歡眯眼看東西， 也許是做木匠留下的習慣—目光一遍又一遍摩挲著斑斑鱗片的樹幹。 樹幹上方靠近樹榴的地方， 老大和老二的名字依稀可辨， 蜿蜒隆起的劃痕好似一條條蚯蚓趴在樹上，
寫上字， 它們就跑不掉啦。 祖父摸著他們兄弟的頭說， 等長大了， 給你們打木器娶媳婦。
老宅失火後， 這幾棵樹就成了祖父留給他們兄弟最後的財產。
當年共栽了五棵樹， 三棵泡桐兩棵香樟， 有一棵泡桐當年就夭折， 另外兩棵泡桐和一棵稍大的香樟老宅失火那年， 老二造新屋砍了， 只剩下眼前這棵香樟。
這棵香樟老大有老大的用途。 村子動遷那年有人勸他砍掉， 可樹還沒長全， 做不了像樣的木器， 砍了實在可惜。 自打兒子小軍迷上了村主任四拳家的姑娘後， 老大對這棵香樟就起了念。當然老大只是把想法擱在心裡，沒有對任何人講，更沒有付諸行動。老大是個穩重寡言的人，不喜張揚。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他隱隱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已不能再等。
動手前，老大決定把想法跟老二叨叨，老二會不會同意他砍掉這棵樹，老大心裡沒底，老二現在很多事情並不會聽他的。老二變了，變得不可琢磨，變得野心勃勃。
離開老宅，老大勾頭往回走，耳邊一陣窸窸窣窣聲嚇了他一跳。眼面前，一頂黃草帽正飛速往豆架深處飄去。狗日的花狗，又在摘人家菜了，這已經不是一回兩回被他撞見。
老二的三層小樓建在新村東面的坡上，和村裡統一拆遷規劃的樓一樣獨門獨院，通體貼上了米黃色的瓷磚，惟獨不同的是房頂多了個斗拱的木質涼亭，飛簷翹角惹人注目。老二有事沒事就端著一缸茶上房頂，哼上兩句《空城計》。房子地勢本來就高，居高臨下站在涼亭裡，莫村矮趴在眼皮底下一覽無遺。涼亭是老大的手藝，當初蓋樓時並不在計畫中，可老二非要堅持弄個亭子。你還別說，蓋上去的涼亭倒也妥帖，老大也有幾分喜歡，每次經過老二家，都忍不住多瞅上兩眼。
老二不在家，老二媳婦說找村幹部去了，村裡搞個活動中心，講好了是要給老二承包的，臨了又變卦給了四拳的人。見老二媳婦拐彎抹角打聽自己的病，老大有些不好受，找了個藉口抬腳走了。
心事重重地往回趕，老大在村路上碰見腳打飄哼著老戲的老二。看見老大，老二一屁股在樹蔭下坐下來，老大只得跟著坐下。老二打了一個酒嗝，順手折下一根細枝，剝了皮，咧了嘴剔牙。
要回來了？老大盯著老二的臉問。老二搖搖頭。狗日的，虧他下得了手！不就是一個主任嘛，他能坐上去，老子就能把他拽下來。
小心點，得罪人終究不是好事，都一個村。雖然知道老二不聽勸，老大還是忍不住囉嗦了兩句。
怕個卵。
老大有些反感老二這種沒有深淺的橫氣，這樣下去到頭來會吃大虧。
小軍和四拳二姑娘訂婚都快兩年了，老大說，我琢磨把老屋那棵樟樹砍了給小軍打張床，臘月把他們的事給辦了。老二也不看老大，咂吧咂吧嘴說是該辦了，年輕人黏糊在一起終究不是個事。老大覺得老二這句話很在理。也許是過早沒了娘的原因，兒子小軍太依戀四拳家的二姑娘，隔段時間就會找藉口從外地跳回來。
老大也不好點破，腳長在他自個身上，說多了也無用。兒子也不敢太造次，有錢，就帶姑娘去開房，沒錢的話鑽苞米地，現在苞米地沒了，只得把姑娘偷偷往家裡帶。老大是過來人，半夜聽著兒子房屋裡轟轟隆隆過火車般的床板聲很不是滋味。那床太老了，筋骨鬆鬆垮垮，哪裡受得住年輕人的折騰。老大覺得對不住兒子，夜裡睡不實，就琢磨著為兒子做一張新床。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一來為兒子留個念想，二來也遂了祖父的意願，老人地下有知，會看到他的子孫在這張床上繁衍生息。
莫搞垮了身子，老二摸出一根煙說，現在的席夢思要不了幾個錢，賊舒服。老大說不單是錢的事。老二不解說，不是錢又是什麼？老大張了張口沒再吭聲，他覺得老二永遠也理解不了自己的心思。老二吐了一口酒氣，雙手枕頭躺在了樹下。那棵樹好幾十年了吧？老二說，爹在的時候，三伏天都在樹下過夜呢。老大有些動情，看了看眯著眼微醺的老二說是呢是呢，有一年你挨了爹的巴掌，爬上樹睡了半夜，害得全村人舉火把好找。老二下意識地摸摸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老二又問，狗日的四拳點頭了？老大面露愧色說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婚事兩家都還沒擺上桌面議。老二坐起來說那哪行，兩家要鑼對鑼鼓對鼓把音定下，回頭我給狗日的叨叨。老大心裡挺高興，沒想到這麼大的事情老二肯出面說道。他也不是沒找過四拳，可每次提到臘月辦事，四拳就岔開了，本來底氣就不足的老大在四拳面前更找不到感覺。一高興，老大本想對老二說兩句感謝的話，想想又咽了回去，一是說了反而覺得見外，二是老大覺得老二應該幫幫自己，父母死得早，是祖父母把他們兄弟倆拉扯大的。
祖父母歿了老宅失火後，做木匠的老大領著老二出門跟人學泥瓦匠。那個時候木匠比泥瓦匠吃香，只是到了後來情況發生了點變化，木匠的活越來越不好做，很多老木匠都轉行做裝修去了，老大心眼實，腦子一直沒轉過來，加之後來妻子亡故自己多病，這麼多年一直沒緩過勁。心眼活絡的老二倒是從捏瓦刀的小工搖身變成了小包工頭，日子反而越來越順氣。好多人都說，他的好運氣都讓兄弟給蹭去了。老大不愛聽這樣的話，各人有各命，註定了的，怨不得誰。
02
春天剛過，牆洞毫無徵兆就給堵了。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花狗，天才麻麻亮，花狗背了一袋魚飼料去魚塘，順著牆來回兜了幾趟竟然找不到牆洞。一早莫不是鬼打牆了？花狗心裡發怵，丟了魚食跌跌撞撞奔回了村子。
不消說，那個牆洞堵得很有水準，新抹的灰和原來的牆灰十分相近，若不是一條常年踩踏而成的小路穿牆而過，若不是牆上貼有一張巴掌大的告示，你根本不會認為這裡曾經有過一個牆洞。有人當即把寫得歪歪扭扭限期清理菜地、魚塘的告示撕下來，丟在地上吐上兩口唾沫，再踩上兩腳。不讓種就吱一聲啊，不至於做得這樣絕……死瘌痢頭也太下作了，平日又吃又拿沒少吃冤枉。起起落落的數落最後變成了眾口一詞的譴責和討伐，有性子蠻的人提來了鐵錘要砸牆，被老大制止了。老大說不妨先找瘌痢頭理論，完了再動手也不遲。對方說理論個卵，還讓不讓人活。
一群人，浩浩蕩蕩去找瘌痢頭。
“鬧死！”一聲斷喝在眾人身後炸響，猶如驚雷滾過。村主任四拳黑著臉攆了上來。
老大從人群中縮了出來，悄悄往家走，他邊走邊回頭，看見四拳揮舞著大拳像趕鴨子一樣把人群轟散。
得趕緊把樹砍掉，夜長難免夢多！
鋸子斧頭鑿子等傢伙都在，好在還沒生銹，只是落滿了灰。老大找來了銼，他要把鋸銼一銼；斧頭也鈍了，需要磨一磨。正午的陽光很辣，老大光著膀汗流不止，鋸子不斷發出淒厲的尖叫，老大的動作顯得有些急躁，有些沒分寸。找誰去把樹砍回來呢？老大邊磨邊想，他把和自己平日關係較好的人捋了一遍，找不出非常合適的人選。在村裡，老大沒有得罪過誰也沒有走得非常近的人，這點不如老二，老二在村裡吃得開辦得成事。但老大又不想為這點小事麻煩老二。兒子臘月若辦事，得老二兩口子主事，請村上的幹部，請婚車，置辦酒席等等，這些都是面上的事，少不了老二。再說了老二心大得很，是做大事的，花大半天時間砍一棵樹會遭他譏笑。
兒子在就好了。老大歎了一口氣，有點想兒子。琢磨了半天，老大決定找花狗幫忙，前不久在扁豆地撞見的黃草帽一直還在心裡飄著，正好和花狗好好說道說道，可不能由著他胡來。臨出門他沒忘記拎上一瓶老白乾。
村巷頭坐了一圈人，花狗也在，不用說，議論的是牆洞被堵的事。老大把老白乾塞進路旁的草叢裡，湊了過去。有人從屁股下抽出半個凳子給老大。
聽了一會兒，都擔著心。地裡的瓜菜雖然沒被糟蹋，但總是不踏實。誰說不是呢，有個洞就是門，可以自由進出，並不擔心別人把東西據為己有，可洞堵了門關了就成了人家的東西了。這種悲調一出，有人就吵吵開了：四拳這個卵人不管，誰也休想吃到半個辣椒半瓣瓜，拔了統統拔了。這種自暴自棄並沒有得到回應。瓜菜才剛剛掛果，塘魚半大不大，還有那些蛋鴨，才剛剛換羽。都是一點一點心血，眼瞅就有回報了，哪能說不要就不要？種花的劉年翻了一眼對方說，現在還沒到拔的時候，牆堵了未必是壞事，上午我從鐵皮屋旁的側門進入過花棚，瘌痢頭也沒阻攔，還嘰咕眼，說不準人家就是讓你改改道呢。劉年的說法有幾分可信不得而知，但劉年的話某種程度上從花狗口中得到印證，花狗說上午他和老二也進去了，溜了一圈，沒人阻攔，更沒看見要重新開工的跡象。
老大微微一驚，他不知道老二去幹什麼，看那棵樹？不像。替大家出頭？這不明擺著和四拳作對嘛。這個老二，披了被子就想上天！
見老大憂心忡忡，都給他寬心，再等等吧，我們都不怕，你那麼大一棵樹，難不成還長腿跑了？老大有些猶豫，等等就等等吧，三四年都過來了，不在乎這一兩天。等兒子回來，立馬砍了。
兩個月過去，風平浪靜。改從鐵皮屋側門進出，繞了個大圈，且進出都在別人眼皮底下，雖不方便，但慢慢也就習慣了。瘌痢頭似乎和他們一樣在期待蔬果豐收的季節，甚至和他們討論來年增加一些什麼品種，這無疑給莫村人傳遞了某種錯誤的信號。
老大沒閑著，加快了準備工作，准好了工具，畫好了圖買來了漆，甚至算好了工期。在老大心裡，一張結結實實散發著淡香的做工精細的新式雕花婚床已觸手可及—床頭鳥語花香，那鳥呼之即出，那花嗅之則醇；床側鏤刻著虯曲雕花，床尾雕上金猴獻瑞（兒子屬猴的）;木與木之間，榫卯固定，結實耐用……一切完工後，老大決定刷一遍清漆，原木的床，鋥光瓦亮，美氣得很。
在老大看來，這張床已經成了他的臉面，保准令睡慣了席夢思的莫村人眼羨。
就在老大為新床規劃的時候，令人痛心的事情猝不及防發生了。那段時間，莫村人為了躲避炎熱的天氣而疏於照看他們的菜地。種西瓜的細崽在這天淩晨一戶一戶敲開大門，人們以為熱情的細崽又給他們送來了西瓜，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卻被細崽幾句話磕得睡意全無。
老大被人群裹挾著奔向鐵皮屋，眼前的景象令人驚駭。突然冒出來的十多台推土機正在轟隆隆作業，遠遠近近的菜地瓜地鴨棚被夷為了平地，新翻上來的紅褐色的土地上散落著蔫嘰嘰的藤蔓枝葉，一群“嘎嘎”悲叫的鴨子驚慌失措地四處亂躥。老大慌慌張張向老村方向奔去，同樣是一片被推出來的開闊平地，地面上佈滿了尖銳的磚瓦碎片，運輸土方的“後八輪”來來往往卷揚起漫天的灰塵，老村連同那棵香樟一夜間不見蹤跡，樹兜都沒留，顯然是被人連根移走了。
人們圍在工地大門口，可並沒有人出來理會他們，瘌痢頭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四個表情冷漠的保安。
四拳和村裡的幹部聞訊趕來了，和對方一個頭頭模樣的人交涉了一番，然後轉身說，早警告你們了莫生事，可你們把我的話當做耳旁風，吃飽了飯不記得放下筷子。這麼大個工程，縣裡省裡都掛了點的，誰負得起責？散了都散了吧，誰再鬧就是和我四拳過不去，和縣裡省裡過不去。
就都散了，心裡都憋著一股火。
老大並不死心，繞著牆在周邊尋了一路，別說樹，連片葉子都沒找到。這就怪了，長了幾十年的樹哪能說沒了就沒了。老大臉上堆笑向後八輪司機和保安打聽，卻都漠然地搖頭說，進場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老大跺腳，跺得咬牙切齒。呆坐了許久，老大才往回走。前腳剛進門，老二後腳就“咚咚咚”跟了進來。
樹跑了？老二叼著煙，問。
跑了。
得找他們，值幾個錢的。
有甚用。老大垂下頭，很是沮喪。
跑不掉的，你莫擔心，保准找回來。
老二“噗”地一聲吐掉嘴裡的煙，腳步又“咚咚咚”地出了門。
看著地上冒煙的半截煙，老大在心裡咒了一聲老二。
幾天過去，村子裡是一種慣有的安靜，雞不飛狗不叫，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這麼大個瓢難道讓四拳不聲不響就摁下去了？老大覺得很不正常，這不是莫村人的個性，能吃虧但不能受氣。不正常的還有老二，一連幾天都在村子裡轉悠，老大好幾次撞見老二的身影在花狗、細崽、劉年、和平、拐子家出現。老大不知道老二這唱的是哪一出，心裡有點隱隱不安。
兒子小軍突然從溫州回來了，和兒子一塊回來的，還有幾個一起做工的年輕人。老大感到有些意外，離中秋節還遠著呢。追問，兒子說，是叔讓回來的，叔忙不過來要找人幫忙，再說我也不想在外面幹了，累得很。兒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氣冷水就出門了，瘦高瘦高的背影在陽光下一聳一聳，直到兒子的身影消失在院牆拐彎處，老大才收回目光。
莫村人第一次去找政府討說法，老大是事後才知道的。老大騎車漫無目的地在村子四周轉悠，他多麼希望奇跡能夠發生，找到那棵被人遺棄在荒野的香樟！傍晚回來，兒子說有人去找政府了，政府明顯偏袒對方，一點也不憐惜莫村人的心血和汗水，沒說上幾句就被人戧了回來。
馱樓梯告天去！四拳提著一管老銃在村裡放出了狠話。誰再鬧我摟他娘的。
後來一次傍晚去工地討說法，老大和兒子都去了，並沒有見老二的身影。遭遇了上次的挫敗，隊伍顯得有些鬆鬆垮垮。兒子就坐在老大身邊低頭玩手機，余光中兒子的臉廓剛毅，臉膛淡淡的汗毛在夕陽下看得分明。這次回來兒子變化挺大，比正月出門瘦了不少，嘴上冒出了一層胡髭。還有，後頸處添了一道蜈蚣疤，幾天前兒子在院裡沖涼時老大才無意發現，老大沒問兒子也沒說。現在，那條蜈蚣在敞開的衣領中又探出半截頭。老大下意識地抬起手—那手在半空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伸了過去—他為兒子翻了翻衣領，指尖有意無意碰了碰那道疤痕。這個過程很短暫，兒子抬起頭來時，老大已經抽回了手。
在悶熱中坐了一個來時辰，天漸暗，兒子不停地打著哈欠。老大用手捅了捅兒子，努嘴示意他回去。兒子猶豫了一會兒，裝著邊解褲帶邊走了。老大又堅持了一陣，感到身乏力虛。近段時間身體大不如以前，前些年留下的病灶又在開始透支他的身體。老大有點踉蹌退出了人群。
兒子睡了，屋裡沒有燈光。為不吵醒兒子，老大躡著手腳借著月光摸索牆壁上的燈繩。一陣“嘎吱嘎吱”聲很突兀地響起，不像是老鼠啃木磨牙。老大愣了一下，繼而耳根子滾燙急急地退出。老大在屋外黑處坐了下來，房前屋後月色如水，屋內的聲音在滿地的蟋蟀聲中時沉時浮，時疾時緩。這小子，懵懵懂懂太冒失了，老大在心裡責備起兒子。雖這樣想，可老大心裡依然充滿了溫暖和憐愛。
一聲急促尖銳的木板斷裂聲陡然而起，屋內的聲音戛然而止。
老大黑暗中坐著，嗓子眼有些哽。他抹了一把臉，抹出了一手的濕潤。
03
後來一次到工地聚集，由於意外出現的導火索，雙方的對峙演變為群體性鬥毆。
酷熱的夜晚，一絲風也沒有，莫村人越來越少，都熱汗津津。十來個保安和工人並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幾個年輕人悄悄繞到鐵皮屋後摸進了房間，剛進屋，他們被一陣短促的潑剌聲嚇了一跳，借著月光，果然發現屋角有一個新砌的水池，裡面一層挨挨擠擠的塘魚。水池邊堆滿了西瓜、番茄、茄子、辣椒、豇豆等蔬菜瓜果。顯然是匆匆忙忙收來的，瓜果上還連著藤掛著葉。
人們的自尊心無疑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他們用汗水換來的蔬菜瓜果和塘魚被一夥小人藏匿享用。令人更難以容忍的是，那些還沒長全熟透的西瓜，那些拇指粗還未來得及脫白的茄子，還有瓜蒂上還掛著花的黃瓜，無一倖免都被洗劫。
憤怒的情緒瞬間被點燃，莫村人仗著占理先動了手。老大沒經歷過這種混亂的場面，他試圖阻止，但身體卻劇烈地哆嗦起來，像被人施了法，說不出話邁不開腿。
最開始，莫村人占了上風，但僅僅一會兒形勢便急轉直下。對方先把大門側門關了，有點關門打狗的意思。仗著經過專業的訓練和可手的工具，他們策略性地將莫村人包圍了起來，並將反抗最激烈的一個一個撂到。可憐的莫村人顯然成了一盤菜，被人切得七零八落。拼了命，才從人家的褲襠下鑽了出來。落荒逃竄中，花狗並沒跟上來。早被嚇破了膽躲回家了吧。有人啐了一口血痰憤憤不平地說。
小軍也傷得不輕，手臂上一塊烏青，腰上也被人用警棍搗了幾下，最嚴重的是頭破了，還在冒血。老大閂上門，找來了白藥、紅花油，為兒子包紮處理傷口。誰讓你們進鐵皮屋的？老大開始叱問兒子。兒子痛得嘶嘶哈哈地咧嘴，始終不張口。
老大丟下兒子去找老二。老二並不在家，大門落鎖空無一人。老大抬腳又奔四拳家，四拳兒媳隔著窗說公公下午被你家老二拉鎮上去了，聽說是為了小軍和二妹的事哩。老大就勢蹲在牆根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快要迷糊過去的時候，老大被鏈條鎖“嘩啦嘩啦”清冷的聲音驚醒，老二和老二媳婦扶著爛醉的四拳剛進門。
老大沉著臉回了家，兒子已經睡了，老大寂寂地躺下，毫無睡意，屋內的燠熱和蚊蟲的襲擊令他不斷弄出響聲。老大在這種響聲快要沉寂下去的時候卻突然拉亮了燈，他說小軍你給我起來，我有話問你。兒子嘟囔了兩句，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老大爬了起來，摸出一根煙說，你叔到底要你回來幹什麼？小軍沒有轉身，對著斑駁的牆壁，囁嚅說叔讓回來找樹，順便……搞點錢。老大心裡疼了一下，眯起了眼，目光在迷漫的煙霧中逐漸暗淡下去……為什麼要這樣做？老大的聲音開始顫抖，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小軍不敢再吭聲，他能夠感覺到身後父親驚愕、困惑的目光像張漁網一樣將他籠罩。
第二天晌午，花狗媳婦乾癟的嚎啕驚醒了正在午睡的莫村人，緊接著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傳來，失蹤了一夜半天的花狗在他的魚塘裡被發現：鼓脹的屍體睜著眼，如死魚一般漂在魚塘出水口，駭人之極。魚塘另一側，漂著一頂大家熟悉的黃草帽。據目擊者回憶，昨夜混戰中花狗被一個手持電棍的保安朝魚塘方向追趕，誰都知道魚塘邊佈滿了陰險的鴨糞，已經發生過幾次菜農滑進魚塘的事情，但這次魚塘卻張口把自己的主人給吃了。
出事的當兒，村主任四拳卻被人拖在鎮上喝酒。他曉得被人給陰了，內心填滿了焦灼和憤怒。
很快，四拳被就地免職，由老二接替任代理主任。
為息事寧人，政府連夜出面說和，在雙方都有過錯的原則下，按莫村各家損失大小由開發商和政府相應做出賠償。花狗家獲賠二十萬，晚一天下葬少給一萬。
花狗的葬禮一點也不草率，哀而不傷的祭文，煞有介事的道士和賣力的響器班，賦予了葬禮幾分略感滑稽的莊重。莫村男女老少都去了，據說是老二的意思。這是莫村有族譜記載以來，第三個享受如此禮遇的亡人。第一個是清末本村秀才，寧願自己餓死也要疏財辦學；第二個是個落難的女八路，捨身救全村老幼于鬼子的槍口之下。
老大也去了，他死死地盯住老二，臉陰得都能擰下水來，好像死的不是花狗，而是他老子爹。入殮、祭奠、封棺、起柩，老二左右吆喝，嗓子都沙啞了。有一刻，老大老二的目光越過晃動的白花花的孝帽不經意撞在了一起，老大的目光像嗖嗖發出的利箭，老二卻不接招，迅速扭頭避開。
新墳隆起，老二把抬棺的漢子打發走了。老二蹲在墳前，掏出一遝錢，就著燭火點了。花狗老哥，這是你的一份，我另加一千，你收好。咱兩清了，求你以後別再來找我，嫂子的病我會替你治好，你就放心走吧。話未落，一遝挺括的人民幣已化作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墳前翩翩起舞。
老二一身輕鬆抻 大步下了山。老大從墳邊的松樹林裡閃了出來。
小軍被老大趕回了溫州。走之前，父子倆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莫村人不知道老大為何發這麼大的火，在他們印象中，老大一直很寵愛這個兒子。小軍離家的第三天，老二給老大送來了補償款。一棵樹，開發商賠了一千，政府補償了五百，已經夠意思。臨進門，老二又在上面加了兩千，算是給侄子小軍的，電話裡承諾過，不能食言。
那一遝錢像是一塊鉻鐵，被燙的老大把錢摔在了地上。老二滿臉錯愕。老大卻臉色鐵青，哆哆嗦嗦朝老二揚起了巴掌，他舉著手，痛苦地顫抖著，他感到剛剛積蓄的力量正從手臂一點一點地消失，他頹然地放下巴掌。老二苦笑著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甩我耳刮子。老大平了平喘，搖搖頭，他心裡清楚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老二九歲那年為抗議祖父的管教而將釘子紮進了香樟，老大給了老二一個響亮的耳光。老大很想告訴老二，讓他長長記性，可嗓子眼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他張了張嘴，喊出口的卻是一個字：滾—老二耷拉著頭，搖搖晃晃出了老大的門。
那天晚上，一夜未合眼的老大被滿地的票子灼成了一塊焦炭。
兄弟倆從此沒再來往，但老大的一舉一動都在老二掌握中。過了一個多月，有人來彙報說，老大最近幾天一直在工地轉悠，還是為了那棵樹，而且揚言要把老二給剁了。老二聽了一凜，他完全沒看出來，平日溫吞的老大竟有這般狠毒。老二心裡從此多了一個疙瘩，他不知道老大什麼時候會跳出來，他一直在等，他把自己拉成一張滿弓，準備隨時迎擊。因為這個疙瘩，因為引而不發，老二辦啥事都不得勁，老二有些惱怒，可他的惱怒找不到目標發洩。又過了一個多月，有人說，老大不再去工地了，倒是經常去村邊上的祖墳呆坐。老二聽了，後背像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緊繃的滿弓也嘣的一聲，斷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莫村人又聽見老大的院裡響起“霍霍”的磨斧聲，老大的心情看起來不錯，甚至吹起了口哨。人們隱隱約約知道老大接下來要幹什麼，都暗暗替老二捏了一把汗。消息傳到老二耳朵裡，老二長噓了一口氣，他想他該上門和老大叨叨了。
老大怎麼能不高興呢，那棵跑掉的香樟樹終於有了下落。老二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告訴他，香樟樹幾個月前被工地司機拖走後，賣給了鎮上的一個木器加工廠，加工廠擔心糟蹋了，倒給了縣城的園林公司，園林公司給了某個高檔社區，最後成為一棵景觀樹在社區安家。
老大難抑激動，一刻都等不得了，打算明天就進城。離臘月還有一個來月，他要把跑掉的樹給追回來，趁著力氣還沒有在體內消失殆盡，他必須抓緊把兒子的婚床打出來。找誰一塊進城砍樹呢？這讓他又犯了難，思來想去只有老二，可和老二已經翻了臉，轉頭再找他豈不是掌自己的嘴，無論如何也抹不開面子。老大正發著愁，屋外響起了熟悉的“咚咚咚”春雷一般的腳步聲。
（全文完）
陳進武短評
文非《奔跑的樹》寫到了被擴張的城市吞併的莫村人與物，當老宅被拆遷之後，老大一如既往守護著被祖父寄予厚望給他們打木器娶媳婦的老樟樹，而這棵樹卻又成為了變得不可琢磨與野心勃勃的老二謀取私利的籌碼。
文末，因不贊同老二的卑鄙手段而和其斷絕交往的老大，最後找回了老樟樹的下落，正萌生與老二和好之意，老二卻以為老大在暗地裡想搞垮自己而抱著迥然不同的目的來訪……本該高潮的部分卻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究竟這兩兄弟是會解除誤會冰釋前嫌，還是會進一步加深誤解、釀造遺憾呢？未知的結局就像農村城鎮化的進程中，在面對外界天翻地覆變化之時，人性能否守住初心還是會在貪欲前無限扭曲，我們見證的是眾生紛紜、萬象森羅，有時正邪不過一念之間。
（陳進武，江蘇第二師範學院文學院講師，南京大學文學博士，青年批評家。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迄今已發表學術論文五十餘篇，主持或子課題主持“社會啟蒙與文學思潮的雙向互動”、“新時期文學批評的人性話語研究”等科研項目多項。）
老大對這棵香樟就起了念。當然老大只是把想法擱在心裡，沒有對任何人講，更沒有付諸行動。老大是個穩重寡言的人，不喜張揚。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他隱隱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已不能再等。動手前，老大決定把想法跟老二叨叨，老二會不會同意他砍掉這棵樹，老大心裡沒底，老二現在很多事情並不會聽他的。老二變了，變得不可琢磨，變得野心勃勃。
離開老宅，老大勾頭往回走，耳邊一陣窸窸窣窣聲嚇了他一跳。眼面前，一頂黃草帽正飛速往豆架深處飄去。狗日的花狗，又在摘人家菜了，這已經不是一回兩回被他撞見。
老二的三層小樓建在新村東面的坡上，和村裡統一拆遷規劃的樓一樣獨門獨院，通體貼上了米黃色的瓷磚，惟獨不同的是房頂多了個斗拱的木質涼亭，飛簷翹角惹人注目。老二有事沒事就端著一缸茶上房頂，哼上兩句《空城計》。房子地勢本來就高，居高臨下站在涼亭裡，莫村矮趴在眼皮底下一覽無遺。涼亭是老大的手藝，當初蓋樓時並不在計畫中，可老二非要堅持弄個亭子。你還別說，蓋上去的涼亭倒也妥帖，老大也有幾分喜歡，每次經過老二家，都忍不住多瞅上兩眼。
老二不在家，老二媳婦說找村幹部去了，村裡搞個活動中心，講好了是要給老二承包的，臨了又變卦給了四拳的人。見老二媳婦拐彎抹角打聽自己的病，老大有些不好受，找了個藉口抬腳走了。
心事重重地往回趕，老大在村路上碰見腳打飄哼著老戲的老二。看見老大，老二一屁股在樹蔭下坐下來，老大只得跟著坐下。老二打了一個酒嗝，順手折下一根細枝，剝了皮，咧了嘴剔牙。
要回來了？老大盯著老二的臉問。老二搖搖頭。狗日的，虧他下得了手！不就是一個主任嘛，他能坐上去，老子就能把他拽下來。
小心點，得罪人終究不是好事，都一個村。雖然知道老二不聽勸，老大還是忍不住囉嗦了兩句。
怕個卵。
老大有些反感老二這種沒有深淺的橫氣，這樣下去到頭來會吃大虧。
小軍和四拳二姑娘訂婚都快兩年了，老大說，我琢磨把老屋那棵樟樹砍了給小軍打張床，臘月把他們的事給辦了。老二也不看老大，咂吧咂吧嘴說是該辦了，年輕人黏糊在一起終究不是個事。老大覺得老二這句話很在理。也許是過早沒了娘的原因，兒子小軍太依戀四拳家的二姑娘，隔段時間就會找藉口從外地跳回來。
老大也不好點破，腳長在他自個身上，說多了也無用。兒子也不敢太造次，有錢，就帶姑娘去開房，沒錢的話鑽苞米地，現在苞米地沒了，只得把姑娘偷偷往家裡帶。老大是過來人，半夜聽著兒子房屋裡轟轟隆隆過火車般的床板聲很不是滋味。那床太老了，筋骨鬆鬆垮垮，哪裡受得住年輕人的折騰。老大覺得對不住兒子，夜裡睡不實，就琢磨著為兒子做一張新床。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一來為兒子留個念想，二來也遂了祖父的意願，老人地下有知，會看到他的子孫在這張床上繁衍生息。
莫搞垮了身子，老二摸出一根煙說，現在的席夢思要不了幾個錢，賊舒服。老大說不單是錢的事。老二不解說，不是錢又是什麼？老大張了張口沒再吭聲，他覺得老二永遠也理解不了自己的心思。老二吐了一口酒氣，雙手枕頭躺在了樹下。那棵樹好幾十年了吧？老二說，爹在的時候，三伏天都在樹下過夜呢。老大有些動情，看了看眯著眼微醺的老二說是呢是呢，有一年你挨了爹的巴掌，爬上樹睡了半夜，害得全村人舉火把好找。老二下意識地摸摸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老二又問，狗日的四拳點頭了？老大面露愧色說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婚事兩家都還沒擺上桌面議。老二坐起來說那哪行，兩家要鑼對鑼鼓對鼓把音定下，回頭我給狗日的叨叨。老大心裡挺高興，沒想到這麼大的事情老二肯出面說道。他也不是沒找過四拳，可每次提到臘月辦事，四拳就岔開了，本來底氣就不足的老大在四拳面前更找不到感覺。一高興，老大本想對老二說兩句感謝的話，想想又咽了回去，一是說了反而覺得見外，二是老大覺得老二應該幫幫自己，父母死得早，是祖父母把他們兄弟倆拉扯大的。
祖父母歿了老宅失火後，做木匠的老大領著老二出門跟人學泥瓦匠。那個時候木匠比泥瓦匠吃香，只是到了後來情況發生了點變化，木匠的活越來越不好做，很多老木匠都轉行做裝修去了，老大心眼實，腦子一直沒轉過來，加之後來妻子亡故自己多病，這麼多年一直沒緩過勁。心眼活絡的老二倒是從捏瓦刀的小工搖身變成了小包工頭，日子反而越來越順氣。好多人都說，他的好運氣都讓兄弟給蹭去了。老大不愛聽這樣的話，各人有各命，註定了的，怨不得誰。
02
春天剛過，牆洞毫無徵兆就給堵了。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花狗，天才麻麻亮，花狗背了一袋魚飼料去魚塘，順著牆來回兜了幾趟竟然找不到牆洞。一早莫不是鬼打牆了？花狗心裡發怵，丟了魚食跌跌撞撞奔回了村子。
不消說，那個牆洞堵得很有水準，新抹的灰和原來的牆灰十分相近，若不是一條常年踩踏而成的小路穿牆而過，若不是牆上貼有一張巴掌大的告示，你根本不會認為這裡曾經有過一個牆洞。有人當即把寫得歪歪扭扭限期清理菜地、魚塘的告示撕下來，丟在地上吐上兩口唾沫，再踩上兩腳。不讓種就吱一聲啊，不至於做得這樣絕……死瘌痢頭也太下作了，平日又吃又拿沒少吃冤枉。起起落落的數落最後變成了眾口一詞的譴責和討伐，有性子蠻的人提來了鐵錘要砸牆，被老大制止了。老大說不妨先找瘌痢頭理論，完了再動手也不遲。對方說理論個卵，還讓不讓人活。
一群人，浩浩蕩蕩去找瘌痢頭。
“鬧死！”一聲斷喝在眾人身後炸響，猶如驚雷滾過。村主任四拳黑著臉攆了上來。
老大從人群中縮了出來，悄悄往家走，他邊走邊回頭，看見四拳揮舞著大拳像趕鴨子一樣把人群轟散。
得趕緊把樹砍掉，夜長難免夢多！
鋸子斧頭鑿子等傢伙都在，好在還沒生銹，只是落滿了灰。老大找來了銼，他要把鋸銼一銼；斧頭也鈍了，需要磨一磨。正午的陽光很辣，老大光著膀汗流不止，鋸子不斷發出淒厲的尖叫，老大的動作顯得有些急躁，有些沒分寸。找誰去把樹砍回來呢？老大邊磨邊想，他把和自己平日關係較好的人捋了一遍，找不出非常合適的人選。在村裡，老大沒有得罪過誰也沒有走得非常近的人，這點不如老二，老二在村裡吃得開辦得成事。但老大又不想為這點小事麻煩老二。兒子臘月若辦事，得老二兩口子主事，請村上的幹部，請婚車，置辦酒席等等，這些都是面上的事，少不了老二。再說了老二心大得很，是做大事的，花大半天時間砍一棵樹會遭他譏笑。
兒子在就好了。老大歎了一口氣，有點想兒子。琢磨了半天，老大決定找花狗幫忙，前不久在扁豆地撞見的黃草帽一直還在心裡飄著，正好和花狗好好說道說道，可不能由著他胡來。臨出門他沒忘記拎上一瓶老白乾。
村巷頭坐了一圈人，花狗也在，不用說，議論的是牆洞被堵的事。老大把老白乾塞進路旁的草叢裡，湊了過去。有人從屁股下抽出半個凳子給老大。
聽了一會兒，都擔著心。地裡的瓜菜雖然沒被糟蹋，但總是不踏實。誰說不是呢，有個洞就是門，可以自由進出，並不擔心別人把東西據為己有，可洞堵了門關了就成了人家的東西了。這種悲調一出，有人就吵吵開了：四拳這個卵人不管，誰也休想吃到半個辣椒半瓣瓜，拔了統統拔了。這種自暴自棄並沒有得到回應。瓜菜才剛剛掛果，塘魚半大不大，還有那些蛋鴨，才剛剛換羽。都是一點一點心血，眼瞅就有回報了，哪能說不要就不要？種花的劉年翻了一眼對方說，現在還沒到拔的時候，牆堵了未必是壞事，上午我從鐵皮屋旁的側門進入過花棚，瘌痢頭也沒阻攔，還嘰咕眼，說不準人家就是讓你改改道呢。劉年的說法有幾分可信不得而知，但劉年的話某種程度上從花狗口中得到印證，花狗說上午他和老二也進去了，溜了一圈，沒人阻攔，更沒看見要重新開工的跡象。
老大微微一驚，他不知道老二去幹什麼，看那棵樹？不像。替大家出頭？這不明擺著和四拳作對嘛。這個老二，披了被子就想上天！
見老大憂心忡忡，都給他寬心，再等等吧，我們都不怕，你那麼大一棵樹，難不成還長腿跑了？老大有些猶豫，等等就等等吧，三四年都過來了，不在乎這一兩天。等兒子回來，立馬砍了。
兩個月過去，風平浪靜。改從鐵皮屋側門進出，繞了個大圈，且進出都在別人眼皮底下，雖不方便，但慢慢也就習慣了。瘌痢頭似乎和他們一樣在期待蔬果豐收的季節，甚至和他們討論來年增加一些什麼品種，這無疑給莫村人傳遞了某種錯誤的信號。
老大沒閑著，加快了準備工作，准好了工具，畫好了圖買來了漆，甚至算好了工期。在老大心裡，一張結結實實散發著淡香的做工精細的新式雕花婚床已觸手可及—床頭鳥語花香，那鳥呼之即出，那花嗅之則醇；床側鏤刻著虯曲雕花，床尾雕上金猴獻瑞（兒子屬猴的）;木與木之間，榫卯固定，結實耐用……一切完工後，老大決定刷一遍清漆，原木的床，鋥光瓦亮，美氣得很。
在老大看來，這張床已經成了他的臉面，保准令睡慣了席夢思的莫村人眼羨。
就在老大為新床規劃的時候，令人痛心的事情猝不及防發生了。那段時間，莫村人為了躲避炎熱的天氣而疏於照看他們的菜地。種西瓜的細崽在這天淩晨一戶一戶敲開大門，人們以為熱情的細崽又給他們送來了西瓜，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卻被細崽幾句話磕得睡意全無。
老大被人群裹挾著奔向鐵皮屋，眼前的景象令人驚駭。突然冒出來的十多台推土機正在轟隆隆作業，遠遠近近的菜地瓜地鴨棚被夷為了平地，新翻上來的紅褐色的土地上散落著蔫嘰嘰的藤蔓枝葉，一群“嘎嘎”悲叫的鴨子驚慌失措地四處亂躥。老大慌慌張張向老村方向奔去，同樣是一片被推出來的開闊平地，地面上佈滿了尖銳的磚瓦碎片，運輸土方的“後八輪”來來往往卷揚起漫天的灰塵，老村連同那棵香樟一夜間不見蹤跡，樹兜都沒留，顯然是被人連根移走了。
人們圍在工地大門口，可並沒有人出來理會他們，瘌痢頭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四個表情冷漠的保安。
四拳和村裡的幹部聞訊趕來了，和對方一個頭頭模樣的人交涉了一番，然後轉身說，早警告你們了莫生事，可你們把我的話當做耳旁風，吃飽了飯不記得放下筷子。這麼大個工程，縣裡省裡都掛了點的，誰負得起責？散了都散了吧，誰再鬧就是和我四拳過不去，和縣裡省裡過不去。
就都散了，心裡都憋著一股火。
老大並不死心，繞著牆在周邊尋了一路，別說樹，連片葉子都沒找到。這就怪了，長了幾十年的樹哪能說沒了就沒了。老大臉上堆笑向後八輪司機和保安打聽，卻都漠然地搖頭說，進場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老大跺腳，跺得咬牙切齒。呆坐了許久，老大才往回走。前腳剛進門，老二後腳就“咚咚咚”跟了進來。
樹跑了？老二叼著煙，問。
跑了。
得找他們，值幾個錢的。
有甚用。老大垂下頭，很是沮喪。
跑不掉的，你莫擔心，保准找回來。
老二“噗”地一聲吐掉嘴裡的煙，腳步又“咚咚咚”地出了門。
看著地上冒煙的半截煙，老大在心裡咒了一聲老二。
幾天過去，村子裡是一種慣有的安靜，雞不飛狗不叫，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這麼大個瓢難道讓四拳不聲不響就摁下去了？老大覺得很不正常，這不是莫村人的個性，能吃虧但不能受氣。不正常的還有老二，一連幾天都在村子裡轉悠，老大好幾次撞見老二的身影在花狗、細崽、劉年、和平、拐子家出現。老大不知道老二這唱的是哪一出，心裡有點隱隱不安。
兒子小軍突然從溫州回來了，和兒子一塊回來的，還有幾個一起做工的年輕人。老大感到有些意外，離中秋節還遠著呢。追問，兒子說，是叔讓回來的，叔忙不過來要找人幫忙，再說我也不想在外面幹了，累得很。兒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氣冷水就出門了，瘦高瘦高的背影在陽光下一聳一聳，直到兒子的身影消失在院牆拐彎處，老大才收回目光。
莫村人第一次去找政府討說法，老大是事後才知道的。老大騎車漫無目的地在村子四周轉悠，他多麼希望奇跡能夠發生，找到那棵被人遺棄在荒野的香樟！傍晚回來，兒子說有人去找政府了，政府明顯偏袒對方，一點也不憐惜莫村人的心血和汗水，沒說上幾句就被人戧了回來。
馱樓梯告天去！四拳提著一管老銃在村裡放出了狠話。誰再鬧我摟他娘的。
後來一次傍晚去工地討說法，老大和兒子都去了，並沒有見老二的身影。遭遇了上次的挫敗，隊伍顯得有些鬆鬆垮垮。兒子就坐在老大身邊低頭玩手機，余光中兒子的臉廓剛毅，臉膛淡淡的汗毛在夕陽下看得分明。這次回來兒子變化挺大，比正月出門瘦了不少，嘴上冒出了一層胡髭。還有，後頸處添了一道蜈蚣疤，幾天前兒子在院裡沖涼時老大才無意發現，老大沒問兒子也沒說。現在，那條蜈蚣在敞開的衣領中又探出半截頭。老大下意識地抬起手—那手在半空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伸了過去—他為兒子翻了翻衣領，指尖有意無意碰了碰那道疤痕。這個過程很短暫，兒子抬起頭來時，老大已經抽回了手。
在悶熱中坐了一個來時辰，天漸暗，兒子不停地打著哈欠。老大用手捅了捅兒子，努嘴示意他回去。兒子猶豫了一會兒，裝著邊解褲帶邊走了。老大又堅持了一陣，感到身乏力虛。近段時間身體大不如以前，前些年留下的病灶又在開始透支他的身體。老大有點踉蹌退出了人群。
兒子睡了，屋裡沒有燈光。為不吵醒兒子，老大躡著手腳借著月光摸索牆壁上的燈繩。一陣“嘎吱嘎吱”聲很突兀地響起，不像是老鼠啃木磨牙。老大愣了一下，繼而耳根子滾燙急急地退出。老大在屋外黑處坐了下來，房前屋後月色如水，屋內的聲音在滿地的蟋蟀聲中時沉時浮，時疾時緩。這小子，懵懵懂懂太冒失了，老大在心裡責備起兒子。雖這樣想，可老大心裡依然充滿了溫暖和憐愛。
一聲急促尖銳的木板斷裂聲陡然而起，屋內的聲音戛然而止。
老大黑暗中坐著，嗓子眼有些哽。他抹了一把臉，抹出了一手的濕潤。
03
後來一次到工地聚集，由於意外出現的導火索，雙方的對峙演變為群體性鬥毆。
酷熱的夜晚，一絲風也沒有，莫村人越來越少，都熱汗津津。十來個保安和工人並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幾個年輕人悄悄繞到鐵皮屋後摸進了房間，剛進屋，他們被一陣短促的潑剌聲嚇了一跳，借著月光，果然發現屋角有一個新砌的水池，裡面一層挨挨擠擠的塘魚。水池邊堆滿了西瓜、番茄、茄子、辣椒、豇豆等蔬菜瓜果。顯然是匆匆忙忙收來的，瓜果上還連著藤掛著葉。
人們的自尊心無疑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他們用汗水換來的蔬菜瓜果和塘魚被一夥小人藏匿享用。令人更難以容忍的是，那些還沒長全熟透的西瓜，那些拇指粗還未來得及脫白的茄子，還有瓜蒂上還掛著花的黃瓜，無一倖免都被洗劫。
憤怒的情緒瞬間被點燃，莫村人仗著占理先動了手。老大沒經歷過這種混亂的場面，他試圖阻止，但身體卻劇烈地哆嗦起來，像被人施了法，說不出話邁不開腿。
最開始，莫村人占了上風，但僅僅一會兒形勢便急轉直下。對方先把大門側門關了，有點關門打狗的意思。仗著經過專業的訓練和可手的工具，他們策略性地將莫村人包圍了起來，並將反抗最激烈的一個一個撂到。可憐的莫村人顯然成了一盤菜，被人切得七零八落。拼了命，才從人家的褲襠下鑽了出來。落荒逃竄中，花狗並沒跟上來。早被嚇破了膽躲回家了吧。有人啐了一口血痰憤憤不平地說。
小軍也傷得不輕，手臂上一塊烏青，腰上也被人用警棍搗了幾下，最嚴重的是頭破了，還在冒血。老大閂上門，找來了白藥、紅花油，為兒子包紮處理傷口。誰讓你們進鐵皮屋的？老大開始叱問兒子。兒子痛得嘶嘶哈哈地咧嘴，始終不張口。
老大丟下兒子去找老二。老二並不在家，大門落鎖空無一人。老大抬腳又奔四拳家，四拳兒媳隔著窗說公公下午被你家老二拉鎮上去了，聽說是為了小軍和二妹的事哩。老大就勢蹲在牆根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快要迷糊過去的時候，老大被鏈條鎖“嘩啦嘩啦”清冷的聲音驚醒，老二和老二媳婦扶著爛醉的四拳剛進門。
老大沉著臉回了家，兒子已經睡了，老大寂寂地躺下，毫無睡意，屋內的燠熱和蚊蟲的襲擊令他不斷弄出響聲。老大在這種響聲快要沉寂下去的時候卻突然拉亮了燈，他說小軍你給我起來，我有話問你。兒子嘟囔了兩句，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老大爬了起來，摸出一根煙說，你叔到底要你回來幹什麼？小軍沒有轉身，對著斑駁的牆壁，囁嚅說叔讓回來找樹，順便……搞點錢。老大心裡疼了一下，眯起了眼，目光在迷漫的煙霧中逐漸暗淡下去……為什麼要這樣做？老大的聲音開始顫抖，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小軍不敢再吭聲，他能夠感覺到身後父親驚愕、困惑的目光像張漁網一樣將他籠罩。
第二天晌午，花狗媳婦乾癟的嚎啕驚醒了正在午睡的莫村人，緊接著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傳來，失蹤了一夜半天的花狗在他的魚塘裡被發現：鼓脹的屍體睜著眼，如死魚一般漂在魚塘出水口，駭人之極。魚塘另一側，漂著一頂大家熟悉的黃草帽。據目擊者回憶，昨夜混戰中花狗被一個手持電棍的保安朝魚塘方向追趕，誰都知道魚塘邊佈滿了陰險的鴨糞，已經發生過幾次菜農滑進魚塘的事情，但這次魚塘卻張口把自己的主人給吃了。
出事的當兒，村主任四拳卻被人拖在鎮上喝酒。他曉得被人給陰了，內心填滿了焦灼和憤怒。
很快，四拳被就地免職，由老二接替任代理主任。
為息事寧人，政府連夜出面說和，在雙方都有過錯的原則下，按莫村各家損失大小由開發商和政府相應做出賠償。花狗家獲賠二十萬，晚一天下葬少給一萬。
花狗的葬禮一點也不草率，哀而不傷的祭文，煞有介事的道士和賣力的響器班，賦予了葬禮幾分略感滑稽的莊重。莫村男女老少都去了，據說是老二的意思。這是莫村有族譜記載以來，第三個享受如此禮遇的亡人。第一個是清末本村秀才，寧願自己餓死也要疏財辦學；第二個是個落難的女八路，捨身救全村老幼于鬼子的槍口之下。
老大也去了，他死死地盯住老二，臉陰得都能擰下水來，好像死的不是花狗，而是他老子爹。入殮、祭奠、封棺、起柩，老二左右吆喝，嗓子都沙啞了。有一刻，老大老二的目光越過晃動的白花花的孝帽不經意撞在了一起，老大的目光像嗖嗖發出的利箭，老二卻不接招，迅速扭頭避開。
新墳隆起，老二把抬棺的漢子打發走了。老二蹲在墳前，掏出一遝錢，就著燭火點了。花狗老哥，這是你的一份，我另加一千，你收好。咱兩清了，求你以後別再來找我，嫂子的病我會替你治好，你就放心走吧。話未落，一遝挺括的人民幣已化作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墳前翩翩起舞。
老二一身輕鬆抻 大步下了山。老大從墳邊的松樹林裡閃了出來。
小軍被老大趕回了溫州。走之前，父子倆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莫村人不知道老大為何發這麼大的火，在他們印象中，老大一直很寵愛這個兒子。小軍離家的第三天，老二給老大送來了補償款。一棵樹，開發商賠了一千，政府補償了五百，已經夠意思。臨進門，老二又在上面加了兩千，算是給侄子小軍的，電話裡承諾過，不能食言。
那一遝錢像是一塊鉻鐵，被燙的老大把錢摔在了地上。老二滿臉錯愕。老大卻臉色鐵青，哆哆嗦嗦朝老二揚起了巴掌，他舉著手，痛苦地顫抖著，他感到剛剛積蓄的力量正從手臂一點一點地消失，他頹然地放下巴掌。老二苦笑著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甩我耳刮子。老大平了平喘，搖搖頭，他心裡清楚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老二九歲那年為抗議祖父的管教而將釘子紮進了香樟，老大給了老二一個響亮的耳光。老大很想告訴老二，讓他長長記性，可嗓子眼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他張了張嘴，喊出口的卻是一個字：滾—老二耷拉著頭，搖搖晃晃出了老大的門。
那天晚上，一夜未合眼的老大被滿地的票子灼成了一塊焦炭。
兄弟倆從此沒再來往，但老大的一舉一動都在老二掌握中。過了一個多月，有人來彙報說，老大最近幾天一直在工地轉悠，還是為了那棵樹，而且揚言要把老二給剁了。老二聽了一凜，他完全沒看出來，平日溫吞的老大竟有這般狠毒。老二心裡從此多了一個疙瘩，他不知道老大什麼時候會跳出來，他一直在等，他把自己拉成一張滿弓，準備隨時迎擊。因為這個疙瘩，因為引而不發，老二辦啥事都不得勁，老二有些惱怒，可他的惱怒找不到目標發洩。又過了一個多月，有人說，老大不再去工地了，倒是經常去村邊上的祖墳呆坐。老二聽了，後背像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緊繃的滿弓也嘣的一聲，斷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莫村人又聽見老大的院裡響起“霍霍”的磨斧聲，老大的心情看起來不錯，甚至吹起了口哨。人們隱隱約約知道老大接下來要幹什麼，都暗暗替老二捏了一把汗。消息傳到老二耳朵裡，老二長噓了一口氣，他想他該上門和老大叨叨了。
老大怎麼能不高興呢，那棵跑掉的香樟樹終於有了下落。老二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告訴他，香樟樹幾個月前被工地司機拖走後，賣給了鎮上的一個木器加工廠，加工廠擔心糟蹋了，倒給了縣城的園林公司，園林公司給了某個高檔社區，最後成為一棵景觀樹在社區安家。
老大難抑激動，一刻都等不得了，打算明天就進城。離臘月還有一個來月，他要把跑掉的樹給追回來，趁著力氣還沒有在體內消失殆盡，他必須抓緊把兒子的婚床打出來。找誰一塊進城砍樹呢？這讓他又犯了難，思來想去只有老二，可和老二已經翻了臉，轉頭再找他豈不是掌自己的嘴，無論如何也抹不開面子。老大正發著愁，屋外響起了熟悉的“咚咚咚”春雷一般的腳步聲。
（全文完）
陳進武短評
文非《奔跑的樹》寫到了被擴張的城市吞併的莫村人與物，當老宅被拆遷之後，老大一如既往守護著被祖父寄予厚望給他們打木器娶媳婦的老樟樹，而這棵樹卻又成為了變得不可琢磨與野心勃勃的老二謀取私利的籌碼。
文末，因不贊同老二的卑鄙手段而和其斷絕交往的老大，最後找回了老樟樹的下落，正萌生與老二和好之意，老二卻以為老大在暗地裡想搞垮自己而抱著迥然不同的目的來訪……本該高潮的部分卻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究竟這兩兄弟是會解除誤會冰釋前嫌，還是會進一步加深誤解、釀造遺憾呢？未知的結局就像農村城鎮化的進程中，在面對外界天翻地覆變化之時，人性能否守住初心還是會在貪欲前無限扭曲，我們見證的是眾生紛紜、萬象森羅，有時正邪不過一念之間。
（陳進武，江蘇第二師範學院文學院講師，南京大學文學博士，青年批評家。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迄今已發表學術論文五十餘篇，主持或子課題主持“社會啟蒙與文學思潮的雙向互動”、“新時期文學批評的人性話語研究”等科研項目多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