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已經85歲,
共育有9個兒女。
其中5個兒女伴隨著母親一路走來,
或在他們孩提之時,
或在他們成人之際,
卻又像風摧樹木一樣,
安然地倒在了黃土之中。
對母親打擊最大的莫過於哥哥之死。
哥哥是我們村上優秀的木工。
1993年6月15日早晨,
哥哥找來醫生,
給病中的母親打上吊針,
然後笑著說:媽你小心點,
一會徐大夫就換藥。
說完就出去坐上拖拉機給黃三拉木料。
約下午5點鄰居王曉月急慌慌來學校尋我,
說:你哥哥遇車禍了,
在紅城醫院,
你趕快去看。
坐了一個小時班車到醫院,
見早先到來的嫂子已經哭得昏死過去,
大夫們在急救。
哥哥躺在病床上,
口裡沒有呼吸,
雙腳已經冰涼,
並開始慢慢上移,
瞬間身體就變成了一根硬棍。
夜很黑,
大雨如注。
當我決定將屍體運回家中發喪,
我心裡突然一緊:母親知道了會不會出事?我家與哥哥家相隔還不到300米,
想瞞過她是不可能的。
但我終於還是將屍體運回了家。
片刻,
鄰居王國龍跑來告訴我,
康奶奶聽到哭聲在大雨裡趕過來了,
泥身成了泥蛋,
過渠時又栽倒在水裡,
是我把她背回家了,
還派了王芳守著。
這時我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
次日晨,
我抽出一點時間回家看母親。
母親見我進門,
就微微欠起身子,
紅腫著雙目說:我啥都知道了,
你快去忙喪事。
你外爺早年說過一句話:不養駱駝,
不死駱駝。
有氣的是假的,
活人就是這麼個理兒。
三天后母親被人扶持著在哥哥的靈前大哭一場,
然後就下炕做活了。
雖然垮塌的精神需要長時間去修復,
但這堵牆依然屹立著。
也許上帝為了檢驗母親的胸襟,
2002年的秋季將又一個災難送到了她面前。
那天,
小妹夫匆匆來叫我,
說是妹妹突然發病,
住在鄉醫院裡,
她已經沒有了血壓。
我和小妹夫趕到醫院,
只見妹妹已經半睜著眼睛,
氣管裡像一團亂麻塞住了,
正在作臨死前的痛苦掙扎。
我當即決定將她送往縣醫院。
這年我已調入了縣城工作,
縣醫院就在我家的隔壁。
母親顫微微地來到醫院,
端詳著妹妹一張黃紙般的臉,
聽著她嗓中的呼嚕聲,
說:不中了,
不中了!她要走了,
你們快去準備壽衣吧!母親出門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老淚橫流。
我讓大妹守著母親,
她長歎一聲:為啥用我的命換不下她的命呢?半夜小妹咽了氣。
這一次,
母親昏睡了整整一周,
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
畢竟是70多歲的老人,
抗難抵災的能力有所減弱,
但仍然是一棵不倒的樹。
弟媳婦是個個性吝嗇而又暴戾的女人。
一輩子不但將母親沒有叫過一聲“媽”,
也沒親手端過一碗飯,
而且還時不時地找茬尋錯。
如果母親看電視,
她就老早去睡覺,
這樣母親也不敢看電視了,
把電視留給了弟媳婦。
一家人本來在一張桌上吃飯,
但當母親坐在沙發上,
弟媳婦就端了碗到陽臺去吃,
母親從此也就不敢坐沙發了,
吃飯時就坐在自己的小床上。
家裡做了饃,
弟媳婦三下五除二給孩子們都拿去了,
母親也不生氣,
就用我和弟弟給的零花錢到街上買饃。
我見母親床上床單舊了,
就買了一條鋪上去,
可又被弟媳婦撈去了。
家裡如果只有弟媳婦和母親,
弟媳婦就不做飯了,
母親也只好啃幾口幹饃……可母親卻從來都沒有跟她紅過臉。
我對母親說:這樣過日子費不費事,
如覺費事,
咱們另想辦法。
母親卻說:這日子過得很好啊!你弟媳婦畢竟不是我生的,
本來就沒有感情,
她看我不順眼,
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兒也很正常。
有的親生兒女都有不養爹媽的,
你弟媳婦比起他們又好到天上了。
萬萬沒想到,
母親對這種生活居然非常知足。
母親在70歲的時候,
對於不期而至的“死”,
她幾乎是做好了全面的精神準備。
她催我做好了棺材,
做好了壽衣。
她又將壽衣從裡到外套理得整整齊齊:最裡層是一件黑綢子內衣,
外罩一件繡花銀灰色緞子棉褂,
最外層就是一件大紅綢子的長袍了。
下身呢,
一件天藍色棉布內褲,
外罩一條青綠色緞子的夾褲。
她又把一枚戒指放進繡花鞋裡。
“這是你姥姥給我的陪嫁品,
我一輩子都沒捨得戴,
我咽氣後你就把它放進我的嘴裡,
亡人口裡金銀,
後人不受窮。
我一斷氣,
你就把我套好的壽衣一次性穿在我身上,
用不著一件一件地穿,
那樣麻煩。
”吩咐完這一切她咯咯笑了,
“老姐妹們大多回‘家’了,
我也成了熟透的瓜,
得打點好行李,
隨時準備‘上路’呀。
”坦蕩自若,
笑語盈盈;鎮定從容,
豪氣萬丈。
好像不是要永久地離開這個世界,而是去姥姥家做一回娘家。
好像不是要永久地離開這個世界,而是去姥姥家做一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