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紅耀， 男， 1970年10月出生於山西省襄汾縣， 現工作於山西省永濟監獄。 業餘時間喜愛文學寫作， 作品在《黃河晨報》《山西監獄報》《芝蘭園》等報紙、微平臺發表。
文學
殊途同歸
作者：趙紅耀
一
他叫常全義， 住在村口第一家。
他叫劉二民， 住在村口第二家。
他和他同歲。 他們是小時候的玩伴。
常家和劉家世代交好， 偏偏到了他們這一代出了問題。
剛上私塾的時候， 這兩個小夥伴是同桌。 常全義調皮搗蛋， 上課不專心， 喜歡做惡作劇， 是先生經常訓導的對象。 劉二民則不然， 他乖巧聽話， 用心讀書， 先生常常表揚他，
看到劉二民讀書這樣用功， 常全義不屑地對他說：“咱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 將來都是給賈財主家當長工的命， 讀書只要不當瞪眼瞎就行， 你還想上天呀？”劉二民用剛學會的“三字經”一字一頓地說：“玉不琢， 不成器， 人不學， 不知義。 ”常全義覺得劉二民像教書先生一樣迂腐， 這樣咬文嚼字令他十分惱怒， 便趁劉二民不注意猛地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猝不及防的劉二民一下子撲倒在地， 滿嘴的泥土。 劉二民望著幸災樂禍邊跑邊笑的常全義氣憤地說：“粗俗， 下三濫， 難怪先生說孺子不可教也！”再上學的時候， 劉二民主動找先生調換了座位，
但這絕不影響二人對未來的展望。
常全義夢想著有朝一日像賈財主一樣， 擁有幾百畝好地， 一大群騾馬牛羊， 一大一小兩個漂亮老婆， 人人見他都點頭哈腰。 他曾經從賈財主家的大門縫裡偷瞧過， 賈財主坐在院子裡的逍遙椅上， 面前茶几上擺著熱茶、點心。 賈財主愜意地吸著大煙， 小老婆站在後面給他揉肩， 大老婆坐在旁邊給他捏著煙泡， 旁邊兩個丫鬟手持花扇隨時伺候著。 嗨！這才是神仙光景！常全義想， 什麼時候咱也有這般神氣， 也不枉活一世！
劉二民則不像常全義這樣現實，
常全義對讀書沒有一點興趣， 學習成了他最頭疼的事。 剛開始是遲到早退， 慢慢地學會了曠課， 最後發展到翹課。 先生到他父親那裡告狀， 無論父親怎麼揍他， 都收效甚微。 沒等念完私塾， 常全義乾脆輟學了。 對他來說， 上學比喂豬放羊比給牛圈墊土要累多了。 他父親看到兒子這樣不爭氣， 歎息道：“唉， 完了， 這一輩子的窮根是紮穩了！”
劉二民則不同， 受先生的鼓勵，
不再進學堂的常全義就像飛出籠子的小鳥一樣快樂， 他主動提出給賈財主家割草喂騾馬當長工。 其實他心裡有個小九九， 他喜歡看賈財主作威作福的樣子。 賈財主就是他的偶像， 他甚至暗暗地模仿著賈財主說話走路的樣子， 他的未來就是照著賈財主的模式規劃的。 有一次， 他去割草的路上， 忘乎所以地模仿著賈財主， 想像著左邊是大老婆倒的茶水， 右邊是小老婆倒的酒水， 他左一杯右一杯地享受著， 卻不料失足滾落溝下， 灰頭灰臉地爬上來， 卻不覺得疼痛， 認為是上天對他的考驗，
二
命運恰恰是在這一年發生了改變。 那天淩晨， 常全義在賈財主家的馬號裡正作著“美夢”， 夢裡他正吃著紅燒肉， 剛要把美味送到嘴邊的時候， 突然被一陣紛雜的呐喊聲驚醒了。 他惱怒地咂巴著渴望的嘴唇， 等明白過來的時候， 才知道是“打土豪， 分田地”的紅軍隊伍來了， 賈財主在睡夢中被五花大綁， 嚇得半死。 一個當官模樣的人來到馬號， 看到了驚魂未定的常全義。
你是賈老財家的長工？
我是。 他答。
小小年紀就心甘情願給財主當牛做馬？
我們窮人不當牛做馬， 吃啥喝啥？他不解地說。
想當紅軍不？
當紅軍能吃上紅燒肉嗎？能過上財主的生活？他直愣愣地問。
紅軍是窮人的隊伍， 就是要讓窮人當家做主，將來所有窮人都能過上好生活。當官的笑著答。
好，我當！他堅決地說。
於是，常全義成了一名紅軍戰士。那年，他15歲。
在同年，劉二民以優異成績畢業，如願以償地考入了省城的醫學專科學校，離他當醫生的夢想又近了一步。當父親寫信告訴他常全義當了紅軍的消息時，他愣了一下，仿佛身邊的對照物陡然增高，他更加感覺他一定要做一名成功的醫生。
部隊的大鎔爐讓常全義如脫胎換骨一般。艱苦的戰鬥生活培養了他，鍛煉了他，也轉變了他，他一想到曾經把賈財主作為典範就覺得自己非常可笑。因為作戰勇敢，屢立戰功，十年後，他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連長。但因為文化水準低，原先認識的幾個大字也遺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也只能當個連長，但他很滿足。
解放戰爭期間，“國軍”節節敗退，解放軍勢如破竹，敵我雙方力量發生了明顯的轉變。這一天，團長召開軍事會議，分配新的任務是攻打五峰嶺。
五峰嶺是敵人在黃河北岸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盤踞點，駐守著一個整編“王牌師”，這裡山高地險，易守難攻，敵人妄圖憑藉地利優勢把解放軍抵擋在黃河邊上。團長說他們團的主要任務就是阻擊打援，其中常全義的連隊負責正面阻擊。團長對連長常全義和指導員柳虎下達了命令：“你們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堅持到主攻部隊拿下五峰嶺，哪怕是戰鬥到最後一個人，都要把增援的敵人阻擋在週邊！而且，必須完成任務！”
柳虎是一位個子瘦矮，卻精力充沛的知識份子，他比常全義小幾歲。兩人在多年的戰鬥中結下了生死友誼，親如兄弟。這次面對新的艱巨任務，血氣方剛的他們和往常一樣，信心滿滿，躍躍欲試。
戰鬥于黎明前打響了，震耳欲聾的槍彈劃破夜空，一條條飛逝的火舌把夜幕裝飾得姹紫嫣紅。常全義看著這一切，竟然想到了家鄉過年時放的焰火，如果不是戰爭，該是多麼好看的景象啊。他小的時候，只有到除夕晚上才能放上一掛鞭炮，然後顧不上吃年夜飯，就趕緊跑到賈財主家門口看那五顏六色的焰火。每次都是等到硝煙散盡，賈財主賞他一張鈔票後，他才意猶未盡地回去吃飯。
激烈的槍聲打斷了常全義的思緒。敵人的援兵沖過來了，數量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他們一個連要抵擋三四倍的敵人，而且敵人有兩輛坦克，困難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大。坦克火力異常兇猛，身邊的戰友不斷地倒在炮火中。常全義和指導員柳虎迅速作出決定，由柳虎從正面吸引敵人坦克的注意，常全義帶著幾個戰士從側面迂回到坦克盲區，用炸藥包幹掉它。為了掩護常全義，打紅了眼的柳虎抱著一挺機槍不斷地向敵人射擊，完全不顧坦克的炮彈在身邊爆炸。常全義帶的五個戰士，有四個已經倒在血泊中，他用手勢給另一個戰士示意，一人負責炸毀一輛坦克。他們利用地上的彈坑騰挪閃躲，摸爬到坦克周圍，準確地把炸藥包扔到坦克履帶部位。“轟隆隆”兩聲巨響，敵人的坦克癱瘓了，常全義也被強烈的氣浪吹翻到數米開外，昏倒了。就在爆炸的一瞬間，敵人坦克的最後一發炮彈落在柳虎身邊。
常全義清醒過來的時候，腦袋還在嗡嗡作響。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只是皮外傷，筋骨完好，但和他一同炸毀坦克的戰士不幸地犧牲了。團長來看望他，並告訴他五峰嶺已經被攻下，他們團勝利地完成阻擊任務。其中常全義的連隊傷亡最大，只剩餘二十余人，指導員柳虎同志身中幾十個彈片，至今還在搶救中。
團長看到常全義並無大礙，很是欣喜，於是又拍著他的肩膀吩咐他，有一批俘虜需要去甄別一下，看看哪些人可以留下，不能留的就發給路費讓他們回家。常全義其實不願意幹這類工作，他又不會文縐縐地講話，他喜歡打仗，喜歡像炮筒子一樣，直來直去。這些年，連裡的政治思想和宣傳等工作全靠柳虎來抓，他認為如果沒有柳虎的支持，他都不配做一個合格的連長。團長、營長勸說他多少次，讓他多學點文化，他就是學不進去，學習對他來說太難了。
常全義對團長說想先去看望受傷的指導員柳虎，但團長瞪了他一眼——命令不容更改。團長的脾氣他瞭解，常全義吐了一下舌頭，趕緊向團長敬禮去執行任務。
常全義到了俘虜營，幾百個俘虜黑壓壓一片。他耐著性子，按照營長的吩咐，一個個地審問。當問到一個醫務兵時，他立刻愣住了，這個人的口音、形象和舉止讓他想起一個人，他認真一看，有幾分相像，仔細一問，果然是他——他從小的玩伴，且令他十分討厭的劉二民。自從他當兵後，他就再沒聽說過劉二民的消息，怎麼會在這裡遇到呢。帶著滿腹狐疑，他聽了劉二民的訴說。
三
劉二民在省城醫學專科學校畢業後順利地到一家大醫院工作。他躊躇滿志，憧憬著適當的時候能有自己的診所。秋收後的一天，他應邀去鄉下看病。城外別有一番天地，紅花鬥豔，綠葉紛呈，粉蝶嬉戲，翠鳥爭鳴。風光如此養眼，令他心曠神怡，沉浸在平時城裡看不到的美景中，正欲作詩抒發一下情懷，沒想到被一群沖來的悍兵揪住，二話不說，就被綁著推上了卡車，他馬上意識到——被抓兵了。近來，常有年青人莫名其妙地失蹤，有人說是抓兵，他的一個醫院同事就在前幾天被抓去了，沒想到這倒楣的事情輪到自己頭上。本來抓他當兵是要他上前線當炮灰的，聽說他是一個學醫的學生後，當官的老總發了慈善，讓他做了一名隨軍醫務兵。劉二民知道國民黨統治者不得人心，“國軍”已是強弩之末。他心灰意冷，幾次想逃跑，但看到一個逃兵被抓回來後立即被處決的結局，只得打消這個念頭。他每天惴惴不安，不知道這日子何時是個頭。沒想到他僅僅做了幾個月的醫務兵，就當了俘虜，更讓他意外的是，審問他的人竟然是他小時候最不喜歡的人——常全義。
昔日劉二民的印象又清晰地浮現在常全義的腦海，他以前是看不慣二民，在俘虜營見到劉二民的一瞬間，他似乎有一絲驚喜，畢竟在異地遇到了老鄉，然而這種感覺又很快消失。他是一個嫉惡如仇的解放軍連長，一貫蔑視“國軍”，更看不起貪生怕死的俘虜，站在他面前的劉二民讓他反感、噁心，他不能容忍他從小的玩伴是一名俘虜，他寧願劉二民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強敵，沒有血性的劉二民就是他的恥辱，讓他失去和他競爭的興趣和信心。他想狠狠地揍劉二民一頓，但他不能發作，他是指揮官，得執行不虐待俘虜的政策。他強抑制住內心的憤怒，冷冷地問劉二民是願意留下做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還是願意回老家。
劉二民內心也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他心想，如果現在回老家，鄉親們知道他是被遣返的俘虜後，他一家人都會抬不起頭。可是留在部隊，離他從事診所的理想又差得太遠。如何是好？他思考片刻，抬起下巴，他看到了常全義不屑的目光。那一刻，一種反抗意識陡然而生，於是他下決心了，果斷表態要留在部隊，將功贖罪。常全義本意是寧願劉二民回老家，也不希望他留在部隊。但現在是用人之際，再說劉二民懂醫術，團長特意交待需要這樣的技術人員。劉二民的決定出乎他的意料，看來他已經不是兒時膽小怕事的劉二民了。他收起嘲笑劉二民的表情，漠然地把劉二民帶回到了部隊，繼續做一名醫務兵。
安置好劉二民，常全義的部隊又要開拔。出發之前，召開了隆重的慶功會，常全義的連隊被授予“英雄連”稱號，常全義也光榮地成為戰鬥英雄，授予英雄獎章一枚。臨行之際，他到野戰醫院看望了他的戰友柳虎。醫生告訴他，柳虎還未脫離危險，至今還在昏迷中。他來到柳虎的病房，只見他全身纏滿繃帶，靜靜地躺著。他問醫生搶救的情況如何，醫生歎息著搖頭。看著這個曾經的搭檔、生死相交的戰友，這個鐵人漢子的眼淚撲簌撲簌地滾落下來。他的心情異常沉重，如果不是柳虎拚命地掩護，他完成不了炸毀坦克的任務，他也成不了今天的英雄，他感覺到自己不配佩戴這枚獎章，他寧願躺在這裡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多年的親密戰友。他默默地把胸前的獎章摘下來，別在柳虎的身上，對著他行了莊嚴的軍禮。
四
兩年後，全國解放了，常全義所在的部隊接到上級指示，全部就地轉業。常全義被安置在當地的縣國營企業當廠長，劉二民則到當地的縣人民醫院做醫生。雖然他們是老鄉，也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但常全義對劉二民心存芥蒂，依然很少和劉二民來往。
當廠長，對常全義來說一點也不比打仗輕鬆，拿筆桿子可比拿槍桿子難多了。安排管理、發號施令、召開會議這些小事還行，但是一提到財務分析、研發設計和市場銷售這些大事，他簡直是一竅不通。他好幾次提出換個工作，哪怕是當個普通工人也行，但主管領導就是不答應，還批評他沒有開拓精神。無奈之下，他只能依重汪淑淑副廠長，這位汪姓女副廠長是科班出身的技術權威，聰明能幹，他十分信任她。更重要的是，她工作之餘，就纏著他講戰鬥故事，他講得滔滔不絕，她聽得津津有味。當他講到戰鬥受傷甚至差點送命的時候，她滿臉的悲戚傷心，當他講到英勇作戰，屢立戰功的時候，她露出欣喜的表情，她把他當成神一樣的人物，他簡直就是她的偶像。汪淑淑的表現讓常全義十分欣慰，他很欣賞她，暗暗高興有這樣的好搭檔、好幫手。她安排的事情，他一般都會同意。她拿來的許多檔和報表，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簽字。在他眼裡，她是全能的。的確，汪淑淑沒讓常全義失望，廠裡的工作有她的全力支持，開展得井井有條，他們之間相處得十分融洽。
兩年後，常全義結婚了，妻子是經汪淑淑介紹的一位漂亮的小學教師，親朋好友都誇常全義好福氣。經歷多年炮火紛飛的生活，習慣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常全義，一下子進入甜蜜的二人世界，感覺像脫胎換骨一樣，每天樂不可支，走路顛著腳，作夢都在偷著笑。他暗暗感謝著汪淑淑的熱心腸。
但是，好景不長，出事了。這天，上級檢察機關前來查帳，說是有人舉報他們廠的財務有問題，他不以為然。做為廠長，他從不損公肥私，一直牢記轉業前團長對他的教導：不要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他工作有聲有色，管理嚴格，令行禁止，從未看到哪個員工有過違反紀律的事，怎麼財務會出問題？他急切問檢察人員，是不是搞錯了。檢察機關的結果出來了，果真是財務方面的問題，有九百多元的帳目被虛報，他傻眼了。當他提出與汪淑淑副廠長進行對質的時候，這位讓他倍加信任的女副廠長居然一口否認，說都是按照他的指示辦的，他馬上傻眼了，如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完了，作為第一責任人，每一個會議都是他的決定，每一個報表都有他的簽字，他百口難辯。因為這九百多元，他被判刑四年。他徹底明白了：她一直在利用他。因為他沒文化，看不懂財務，因為他輕信她，縱容她，他將不得不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牢獄之災的代價。一個昨天還是受人尊敬的戰鬥英雄，令人羡慕的企業領導，轉眼間就成了人人鄙視的階下囚。完了，這一輩子完了。他無奈地歎息著。更讓他羞愧的是，他服刑的勞改農場就在昔日戰鬥的五峰嶺下。這裡曾經是他浴血奮戰的殺場，有他引以為傲的英雄壯舉，如今卻成為關押他的囹圄。他由一個戰鬥英雄到成為一個勞改犯，只有短短的幾年時間。命運似乎跟他開個玩笑，讓他欲哭無淚，欲笑不能。
他在勞改農場集訓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劉二民。這個討厭的傢伙怎麼會在這裡。趁著休息間隙，他帶著疑惑找到劉二民。劉二民告訴他，他被判刑四年，因為妨害婚姻家庭。劉二民哭喪著臉，囁嚅著說。
五
劉二民自從到縣醫院工作後，就顯示出這位元省城醫學專科學校的高才生與眾不同的優勢。他喜歡唱歌跳舞，能說會道，為人謙和，機智聰明，而且醫術精湛，很快就成為縣醫院的臺柱子。他受到許多女性醫護人員的喜愛，每天都在興奮中度過。這些女性醫護人員當中，就有他們科室的護士——胡翠妞，一個活潑美麗、身材纖瘦玲瓏的女青年。劉二民見到她的那一刻就喜歡上了她。
胡翠妞身上散發出的獨特魅力不斷地撩撥著年近三十的單身漢劉二民。她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麼的勾魂。劉二民無數次做著他和胡護士步入婚姻殿堂的美夢。他慢慢地和她熟悉了，甚至無話不談。但是當他認為時機成熟，大膽向她表白的時候，她笑著說她已經結婚，孩子都一歲了，劉二民失望極了。就在他以為自作多情美夢成泡影的時候，她在一個晚上值班時，悄悄地來到他的辦公室，她告訴他，她的婚姻很不幸福，屬於父母包辦，她一直渴望著能擁有自己的愛情。
“我，其實，很——喜歡你。”胡翠妞羞澀地說，臉上透出渴望的光暈。
“可是，你已經結婚了呀，”他無奈地說。
“你要是喜歡我，就等著我，我適當的時候就離婚，然後嫁給你！”胡翠妞堅決地說。
劉二民沒想到事情會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原來好事多磨啊！他激動地抓著胡翠妞的手，驚喜地幾乎要蹦起來。
有了胡翠妞的承諾，劉二民像冬眠後的刺蝟一樣，表現活躍，這讓同科室的仇醫生很不爽。仇醫生原來是醫院的頂樑柱，他覺得自己就是醫院的一顆閃閃發光的新星，但自從劉二民出現後，好像星星遇到月亮一樣，黯然失色，自己成了劉二民的陪襯，劉二民明顯地讓他在領導和同事面前受到了冷落。更重要的是，仇醫生也暗暗喜歡護士胡翠妞，以前胡翠妞也對他很有好感，每天和他有說有笑，而現在，胡護士整天圍著劉二民轉，對他則不理不睬。仇醫生像被刺蝟紮了一樣，能感覺到疼痛，卻看不到傷口流血，只能扼腕長歎。自顧其樂的劉二民已經沉迷，哪裡會意識到這些。
愛情讓劉二民和胡翠妞忘記了一切，他們之間的交往也越來越大膽。胡翠妞常常藉口晚上值班和他徹夜長談。他工作如意，生活愜意，快樂地忘乎所以，整天陶醉在對未來的憧憬中。那一天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互訴衷腸的時候，一陣紛紛亂亂的手電筒光影和激烈的砸門聲打破了他們的甜蜜。他哆哆嗦嗦地打開門，外面站了五六個人，其中就有醫院的保衛科長、胡護士的丈夫還有仇醫生等人。
劉二民和胡護士被帶到保衛科的時候，劉二民並不十分害怕，倒是胡翠妞被嚇得驚慌失措。劉二民知道，胡翠妞的婚姻並不理想，他們二人是真心相愛的，醫院最多給他個處分，正好給胡翠妞離婚找下藉口。
保衛科長發話了：“劉醫生，你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這還用問嗎，這就是勾引良家婦女！”氣急敗壞的胡翠妞丈夫大聲嚷道。
“你先不要急於下結論，我想聽當事人說。”保衛科長白了胡翠妞丈夫一眼。他平時很敬佩劉二民的才華，明顯有點偏袒劉二民的意思。
“我們是真心相愛，她婚姻不幸福，她很快就要離婚了。”劉二民壯著膽說。
“是這樣的吧，胡護士？”保衛科長問。
“胡護士是冤枉的，我好幾次看到劉醫生勾引她。”仇醫生迫不急待地佐證。
“不是這樣的，仇醫生，你不能信口雌黃。”劉二民被仇醫生的話驚得幾乎坐到地上，趕緊解釋道。
“這樣的醜事，不僅僅是讓人唾駡，這就是犯法，是要判刑的。人命關天，我怎麼敢亂說，你說是嗎，胡護士？”仇醫生本不懂法律，可在關鍵時候，他卻胡亂拋出了法律的“準繩”。
胡翠妞哪裡見過這個場面，仇醫生的“法律”把她嚇得面無血色，魂不守舍，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就像做夢一樣迷迷糊糊。
“還是讓她自己說吧。”保衛科長繼續強調。
胡翠妞慢慢抬起頭，看了看滿臉的凶相的丈夫，看了看幸災樂禍的仇醫生，又看了看垂頭喪氣的劉二民。她的目光在劉二民臉上停留了不到兩秒，滿腦子零亂。她的家庭、父母、孩子像電影一樣快速從腦海中飛過，她似乎看到父母孩子無地自容的狼狽樣子，看到鄰居、同事、親朋好友一個個的毒舌向她吐出唾沫，淹得她喘不過氣來。“我該怎麼辦，說實話嗎，仇醫生的話有道理，法律會放過我嗎，孩子會怎麼想，能承受母親有緋聞的壓力嗎？周圍的人會怎麼看？”她內心劇烈地鬥爭著，一時間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說過和丈夫離婚是心裡話，她和劉二民要好也是真心的，可是她希望這一切默默地在她的掌控下進行，而不是像此刻這樣被動，這樣丟醜，這樣手足無措。
“老婆，我相信你是被強迫的，我們一家三口人多幸福，你不是破壞革命家庭的人，是吧？”丈夫的話打斷了胡翠妞紛亂的思緒，似乎像絕望中看到救命的稻草一樣，她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也下定了決心。她完全不知道丈夫之所以這樣說，只是為了避免他自己被戴上有色帽子的名聲。
“我，我不是，是他強迫我。”胡翠妞避開劉二民的目光，冷冷地說，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但眾人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說完就哭著沖出了保衛科，她怕劉二民的目光，怕她的良心讓她收回剛才的話，這樣的場景，她無法再待下去。保衛科一片寂靜——長籲一口氣的丈夫，目瞪口呆的劉二民，心滿意足的仇醫生，還有微微搖頭的保衛科長。一切變化太快，快得幾乎讓聰明的劉二民轉不過彎來。他希望這一切都是夢境，他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很疼——不是夢。他抬起頭，怒視著滿臉獰笑的仇醫生，他恨不得一口咬死這個陷害他的始作俑者，他用足力氣向仇醫生沖去，“咣當”一聲悶響，毫無防備的仇醫生像木頭一樣被他頂到門外，在地板上痛苦地扭曲著。劉二民絕望地癱坐在地，知道事情的結局已經不可挽回……
“你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真沒出息，真給咱們村丟人！”常全義聽到劉二民說是因為妨害別人婚姻家庭才判刑的，惡狠狠地對他嚷道，但他並不知道劉二民和胡翠妞之間的詳情。勞改農場犯人眾多，形形色色的罪犯都有，貪污犯，兇殺犯，盜竊犯，反革命犯等等，但唯有“花案犯”讓人看不起，他們認為這類人欺負女人，是男人的恥辱。這讓常全義對劉二民感到非常惱火。他自己輕信女人，“犯”了貪污罪，已經悔憤不已，他沒想到能和小時候就令人討厭，後來又是俘虜，現在又是人人看不起的“花案犯”的劉二民成為同小組的犯人，劉二民就像鬼魂一樣形影不離地纏著他，從童年到學校，再到部隊，現在又一同來到監獄，真是造化弄人。而且劉二民有文化，還協助管教幹部做起了他們的文化教員，這讓常全義一百個不服氣。但不管怎麼樣，他們的確是關在了一起，每天吃著同樣的飯菜，做著同樣的勞動，遵守著同樣的作息時間，擁有著同樣的身份——勞！改！犯！
六
常全義仍然對生活抱有很大希望，盼望著好好改造，早日出獄，回家團圓。儘管命運和他開了個大玩笑，讓他猝不及防，但生活還得繼續，他渴望著。但是接踵而至的兩件事把他的希望徹底奪去了。他先是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父親一直把他作為全家的驕傲，當他入獄的消息傳到家裡時，可想而知對父親的打擊是多麼大。當年他參加紅軍後，國民黨反動派的軍警人員就經常到他家搜查盤剝，他的母親天天擔驚受怕，終於一病不起，早早去世。如今父親因他入獄悲憤而亡，他似乎感覺到他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就在他渾渾噩噩時，他收到了妻子的來信，信中痛斥了他的貪污行徑，說自己沒有認清他的醜惡嘴臉，辜負了她的愛，令她蒙羞，最後提出離婚的要求。他知道自己怎麼解釋也是無用的，他瞭解她，一旦作出決定後，決絕的態度不可更改。想到母親的慘死、父親的絕望、妻子的離棄，這一切都因他而起。這個曾經讓他滿懷期待的世界一點點地離他遠去，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他下定了決心——別了，我的老團長！別了，我的柳虎兄弟！別了，五峰嶺！父親、母親，不孝兒子來看你們了！
這天傍晚加班勞動，常全義分到的任務是把掰玉米棒子時踩倒的玉 米稈劃拉開，以便旋耕滅茬時效果會更好。他身後一百多米就是飛馳的拖拉機，他趁著看守幹部和別的犯人不注意，悄悄地躺在拖拉機的耕作帶，四周歪七扭八的玉米稈把他遮蓋得嚴嚴實實，他此時冷靜得出奇。拖拉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就要告別這個令他沮喪的世界了，他甚至有點迫不急待——終於可以解脫了。然而，就在拖拉機快要傾軋過來的一瞬間，一雙有力的手把他從死神門口拽了出來。拽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和他一同加班勞動且平時令他十分討厭的劉二民！
即便是常全義對劉二民不屑一顧，劉二民還是時常關注著常全義。其實劉二民和多年前一樣不喜歡常全義，只是在這個冷峻、陌生、封閉的勞改農場，內心的孤獨、勞動的枯燥、精神的壓抑讓他幾乎快要瘋了。他像負重行走在沙漠的苦行僧一樣，孤獨難耐，渴望見到鮮活的生命，哪怕是一隻可惡的狼。常全義無疑是他比較熟悉的人，也是他渴望交流的那只“狼”。他是文化教員，犯人的來信都由他協助管教幹部登記，所以他清楚常全義家裡發生的一切變故。他由討厭常全義慢慢地轉變到同情他，同為生涯淪落人，相逢何必議曾經。他每天看著常全義沮喪的表情，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在痛苦地掙扎。就在這天加班勞動時，常全義主動報名參加，劉二民感覺到很奇怪，他敏感地意識得要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於是他也主動地報名參加，並緊緊地跟著常全義，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就在劉二民分神的一刹那，常全義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劉二民說聲不好，趕緊四下尋找，拖拉機越來越近，他瞬間明白了，趕緊跑在拖拉機前面，從玉米稈的縫隙中看到了直挺挺躺著的常全義——他把他救了。除了他們二人外，這一切，誰也不知道。
常全義終於平靜下來，既然不能死去，那就堅強地活下去。救他的人是劉二民，他自然很感謝他。特別是當劉二民向他訴說他入獄的詳因時，他也十分同情這位老鄉，劉二民的經歷扭轉了他的看法，他慢慢地把劉二當成傾心交談的難友。
勞改隊裡的犯人魚龍混雜，無賴、凶漢和惡人居多，像常全義和劉二民這樣無意犯法的犯人還是少數。有一個人稱“大麻子”的犯人，是土匪出身，仗著身彪力悍經常打罵其他犯人，成為獄霸，犯人們都是敢怒不敢言。這天休息時間，劉二民奉管教幹部的命令收取學習心得體會，當問到虎背熊腰的大麻子時，他不但不交作業，還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溜著劉二民，放肆地嘲笑著：“大家看看，這是什麼世道，一個沒出息的花案犯竟然向我們這些爺們要作業，來來來，你給大家仔細說說，你是怎麼玩弄女人的，你說得大爺滿意了，我就交作業，要是不滿意的話，爺以後的作業你就包了，小子！”大麻子還想繼續大發淫威的時候，常全義飛過來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的頭上，惱羞成怒的大麻木子沒想到常全義會拔刀相助，狂叫著要和常全義決鬥，但他哪裡是戰鬥英雄的對手，沒幾招便被打得落花流水。從此之後，犯人們都很敬畏常全義，再也沒有人敢笑話劉二民。常全義和劉二民，這兩個從小就要好的老鄉，也重新拾起並鞏固了兒時的友誼。
七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常全義和劉二民兩人服刑期滿的時候。他們原來是國家工作人員，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按照國家政策，被留到勞改農場就業，成了普通工人。常全義做畜牧隊的奶牛飼養員，劉二民做農機隊的倉庫保管員，兩個歷經坎坷、同病相憐的好友都是快樂的單身漢，辦公室既是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們的宿舍。如今，他們已經人到中年，父母都已經不在人世，兄弟姐妹和親朋好友都羞於提起他們，早斷絕了來往。他們倒省心了，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畜牧隊和農機隊就是隔壁，常全義和劉二民雖然不住在一起，但是經常聚在一起吃飯、喝茶、聊天。
奶牛場餵養著七八十頭奶牛，每天都有十多名送奶工往外送奶。送奶是一件辛苦活，正式職工都不願意幹，這十來個送奶工都是從周圍農村臨時雇的。曹改改就是其中一個女送奶工，她是一位說話聲洪氣足，樂於助人，辦事風風火火的中年婦女。她身材高大，膀粗腰圓，每天不停地忙碌著。送奶工按工計酬，別人一天往縣城送奶五六趟就累的夠嗆，曹改改卻樂呵呵地每天要送七八趟，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看到常全義工作挺累的，她還經常利用工作間隙幫助常全義打掃畜舍，粉碎飼料。常全義很感激她的好心，也佩服這個傾心持家的女人。慢慢地，他對她也有瞭解，知道她是一位軍屬，丈夫幾年前去世了，留下她一人帶著兩個孩子，伺奉著年邁的公婆。當曹改改聽了他的故事後，豪爽說：“嗨，我就說嘛，就業的犯人都是流裡流氣的，哪有像你這樣實在的人。原來你還是戰鬥英雄，不瞞你說，我家孩子他爸以前在部隊也是戰鬥英雄，生前沒做過一件虧心事。你們當過兵的就是不一樣！”她大聲說著，提到去世的丈夫，她似乎紅了眼圈。她接著說:“你是外地人，在這裡無親無故的，也怪可憐的。以後我把你當哥，有什麼需要妹子幫忙的就說話。”多年的戰鬥經歷早已讓常全義成為鋼鐵般的漢子，汪淑淑和前妻的行為讓他體會到了人性的虛偽險惡、殘酷無情，幾年的牢獄生活讓他的內心早已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曹改改的一番真心話讓常全義很感動，也觸動了他內心最敏感處的軟弱。他感歎著，這個世界還是有溫暖的。
不知疲倦的曹改改這天送奶時不小心崴了腳。當她推著送奶車，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奶牛場時，一隻腳已經腫得像發麵饅頭。常全義趕緊叮囑其他人照看奶牛，然後騎著自行車送她回家。她家並不遠，住一個老舊的平房。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籠罩了大半個院子，牆邊盛開著幾株鮮豔欲滴的雞冠花，十幾條絲瓜鬱鬱蔥蔥地垂吊在木架上，幾隻蘆花雞在桐樹下隨意刨食，一條小黑狗懶洋洋地打量著他。院子雖然簡樸，卻十分整潔。三間土坯北房，東邊一間住著公婆，中間是客廳兼廚房，一間是曹改改和兩個孩子的臥室。常全義想到了老家的院子，和這裡有幾份相似，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曹改改掀起門簾，把常全義讓到屋裡。屋裡窗明几淨，孩子們都已上學。常全義勸曹改改趕緊上坑休息，她卻像沒事似的說：“哥，沒事，農村人沒有那麼嬌氣，你來看看我們的全家照，我先給你倒杯水，”她指著牆上。那裡貼著幾幅黑白照片，有全家福，有孩子的獨照，還有她和丈夫的合影。她指著丈夫的照片說：“哥，你看，這就是我家那口子，我最喜歡他穿著軍裝的樣子。”常全義定睛細看，幾乎在這一瞬間，他凝住了。儘管過去了若干年，他依然能認出，這張照片的主人就是他的親密戰友，他的指導員——柳虎。
那次五峰嶺阻擊戰中，柳虎身負重傷，不省人事。部隊要南下，野戰醫院只好把他託付給地方政府。縣政府特意雇人照料柳虎的生活，曹改改他們村的支書接到這個任務後，認為曹改改就是最佳人選，於是她來到了醫院。柳虎在地方醫院整整療養了一年多，在曹改改的精心護理下，慢慢蘇醒並恢復記憶，但由於受傷太多，落下了終身殘疾，只能拄著拐杖活動。曹改改每天負責柳虎的衣食起居，把他的生活打理得無微不至。遇到颳風下雨天，柳虎腰酸背痛，曹改改就給柳虎捶背揉肩。慢慢地，柳虎喜歡上了這個熱情大方、樸實善良的農村姑娘。曹改改最喜歡聽柳虎講的戰鬥故事，她以前也聽過不少英雄事蹟，但都感覺離她太遠。現在經歷血雨腥風的英雄就在她的眼前，每天都能看得到接觸到，這讓她喜出望外，讓她每天都充滿力量。這位矮小乾瘦的殘疾軍人在膀粗腰圓的曹改改眼裡是那麼的高大，她簡直有點崇拜他了。終於有一天，柳虎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向她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曹改改欣然接受他，甚至她認為他早該說出來。
他們婚後的生活十分幸福，柳虎在人民公社的武裝部上班，曹改改為補貼家用，便到奶牛場做送奶工。隨著兩個孩子的降生，他們的世界更加豐富多彩。柳虎始終牽掛著他的部隊，想念他的戰友，想念他的連長常全義。他曾經幾次給原部隊寫信，可是由於部隊人員已經轉業，原番號早已變更，一時也聯繫不上。他把全連戰友的名字貼在牆上，一百多號人，他記的清清楚楚。幾年前，殘存在他體內的彈片加重了他的病情，他身體不斷惡化，最終遺憾地離開了人世。他閉眼前，已經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拉著妻子和孩子的手，指著牆上戰友的名字，直到停止呼吸的最後一刻。
照片上的柳虎就在常全義眼前，對著他微笑著。照片旁邊系著他曾經親手掛在柳虎胸前的英雄獎章，常全義手撫著這枚依然閃閃發光的獎章，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痛，放聲大哭。這哭聲中包含著他對失去親密戰友的哀傷，包含著對柳虎夫婦真摯愛情的感動，也包含著對自己這些年來辛酸坎坷的回味。
如果說自從常全義刑滿釋放後，有一種重獲新生的喜悅，那麼現在他感覺到有一種責任和使命要好好活下去，為了柳虎，為了犧牲的戰友，也為了他心中永遠難以抹平的愧疚。他省吃儉用，把攢下的一切用來幫助曹改改一家，他希望她們能生活得好一些。他像一隻守衛領地的雄獅一樣保護著她們，不忍心她們受到一點委屈。曹改改也把這位丈夫的親密戰友當作自己的親哥哥看待，本來就開朗的她對生活更加充滿信心。
這天劉二民來到常全義的宿舍神秘地告訴他：“聽管教科幹部說，今天來了一個叫汪淑淑的女犯，是不是你過去的副廠長啊？”一聽說“汪淑淑”三個字，常全義像觸電一樣抽動了一下，他曾經對這個落井下石的女人恨之入骨，他不明白為什麼表面乖巧的汪淑淑心腸卻如蛇蠍一樣狠毒。這許多年來，汪淑淑的名字從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從意識裡已經把她徹底遮蔽了。他甚至對所有的女人產生了偏見，是曹改改的善良、熱情改變了他的觀點。今天猛然一聽“汪淑淑”這個名字，他差點跳起來。但他還是故作鎮定地說：“什麼汪淑淑，李淑淑，都與我無關，來，咱們喝酒。”直到劉二民告辭的時候，常全義才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汪淑淑。”心神領會的劉二民第二天就打聽好了：“全義，這個女犯人就是你以前的副廠長，挪用公款，判了五年。”說完揶揄似地看著他：“怎麼，還忘記不了她嗎，要不要我和管教幹部說一下，讓你們見見面？”常全義不理會劉二民的挖苦，他只是閉著眼睛，搖頭歎息著說：“劫數，劫數，都他媽的是劫數啊！”
八
劉二民平靜的生活也被不速之客打亂了。這一天，一個陌生人來找劉二民，是個中年婦女。劉二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歲月易老，容顏易改，但她就是燒成灰劉二民也能認得出來，來人就是令她深陷四年牢獄之災的胡翠妞。頓時，他的內心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下子洶湧而來。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像一條冰河，讓面前胡翠妞冰得不停地顫抖。
劉二民冷冷地說：“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這麼多年，你受苦了。是我，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打我吧。”胡翠妞抽泣著說，同時向他深深地鞠躬。
劉二民想罵她，想痛打她，想狠狠地羞辱她，但他僅僅只是手指輕輕痙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在他的心中已經死亡，他的內心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沒有必要再和“死人”計較。
胡翠妞不顧他的冷漠，絮絮叨叨地向他訴說這些年的過程。
自從劉二民被判刑之後，胡翠妞就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軟弱退縮和明哲自保讓劉二民一下子從燦爛的天堂墜入陰暗的地獄。她白天在醫院生活在眾人的紛紛議論中，晚上回家還要面對丈夫的熱嘲冷諷。丈夫經常酗酒，醉了就打她罵她，還忿恨地說：“你和那個混蛋商量好想和我離婚，我就是不能讓你如願，這下好了吧，你的心上人成了流氓犯，我讓你一輩子高興不起來。”沒過多久，丈夫就提出和她離婚，她毫不猶豫地辦理了離婚手續。他隨即很快結婚，新娘子是仇醫生的表妹。她離婚時，除了孩子什麼都沒要，她只想和孩子相依為命，把孩子撫養成人。
這麼多年來，胡翠妞唯一割捨不下和對不起的人就是劉二民，她無數次夢到和劉二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醒來後才知道這只是天方夜譚，劉二民毀在她手裡，他永遠不會原諒她的。如果時光倒流，她願意重新作出選擇。她曾經兩次到勞改農場探望劉二民，但她徘徊在大門外，終於沒有勇氣，也沒有臉面去面對他，她就這樣背著沉重的精神枷鎖一直期待著他出獄。如今，她的孩子長大成人，她似乎自由了，想面對劉二民的心情更加迫切。幾天前，她打聽到劉二民已經刑滿釋放，便下定了決心去找他，當面向他道歉，如果他願意，她希望一生給他當牛做馬，彌補她的罪過。
胡翠妞告訴劉二民，他服刑後，她忍受不了同事的白眼和仇醫生的糾纏，半年後她主動要求調到基層衛生所。她告訴劉二民，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是快樂的，她生活得很痛苦。她告訴劉二民，用心險惡的仇醫生已經出車禍殘疾了，老天是公平的……
劉二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這個絮絮叨叨的女人面前，一言不發。眼前的胡翠妞雖然已是中年，卻風韻猶存，體態依然是纖瘦玲瓏，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將是令人羡慕的一對鴛鴦蝴蝶。然而歲月無情，時過境遷，他對她已經沒有了愛，也失去了恨，他覺得她就是一個陌生人，他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故事。他就這樣冷冷地站著，像一尊冰凍的雕塑。
劉二民以為胡翠妞的到來只是她一時懺悔的衝動，但是他錯了。胡翠妞沒有得到劉二民的原諒，乾脆住在勞改農場旁邊簡陋的招待所裡，每天早上像上班一樣準時來到劉二民的宿舍。她來了，臉上總帶著誠懇的微笑，也不多說話，把劉二民的小屋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把他的衣服被褥漿洗得整整齊齊。她還買了幾盆花，擺在窗臺上，把爐火熏黑的牆壁用淡雅的花紙貼好。單身的劉二民原本對生活滿不在乎，衣食住行也不講究，有了胡翠妞的強行“照顧”，他的小天地煥然一新，生機盎然，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
胡翠妞一直這樣“上班”了十天。第十一天再來的時候，劉二民早早把門鎖上躲到了常全義的奶牛場，他不能容忍自己堅如磐石的心腸有所動搖，也不想讓胡翠妞自虐般地折磨她自己，他已經適應了目前的一切，不想有人改變。他給同事打過招呼，如果有公事就來奶牛場找他。中午他重新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倔強的胡翠妞坐在宿舍門口，他那輛破舊的二手自行車已經被她擦洗得鋥明瓦亮。
常全義也知道了胡翠妞的事，他知道劉二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拜胡翠妞一手所賜。從內心裡，他也痛恨這樣的女人，可是當他知道胡翠妞要一直堅持下去的時候，他也勸劉二民：“別生她的氣了，誰沒有犯過錯誤，知錯能改就行了。咱們不也是犯過錯的人嗎？你要是還喜歡她，就好好相處算了，要是不喜歡，就明確對她說，讓她死了心回家吧。”劉二民不置可否，他認為胡翠妞不是求他原諒和找他重婚的，她只是贖罪，求得心靈的安慰，他不必做為此過多的想像。
胡翠妞再來的時候，劉二民也不鎖門了，只是對她說：“渴了自己燒水喝，餓了碗櫃裡有饅頭。”然後就出門到了常全義的奶牛場。這短短的一句話感動了她，讓她哭得像母貓嚎叫一樣聲嘶力竭，這是許多天來劉二民對她說的最溫暖的一句話。劉二民晚上回到宿舍的時候，桌子上有一個包包，他打開一看，是厚厚的幾本日記，寫滿了胡翠妞娟秀的字體。他知道這是胡翠妞故意留下讓他看的，他迫不急待地讀了起來。日記很長，時間從他判刑後一直到前幾天，記錄的都是期間發生的事情和胡翠妞的心理感受。劉二民用了三個通宵才看完所有內容，內心壓抑的火山似乎被一點點熄滅了，只剩下咕嘟著的熱氣，再也沒有融化岩漿的能量。從日記中知道胡翠妞一直是愛他的，這些年她也過得確實不容易。當初她的無情也許是迫於無奈，愛情不能用一時的進退來衡量，有時候放手也是一種更好的期待。再說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事情過去若干年了，他又何必要對她耿耿於懷呢。他感覺到內心的一堵堅冰轟然倒塌，一股暖流釋放出來，像流過草地的細涓，是那樣的輕鬆、愜意。常全義說的對，誰都有犯錯的時候，當初知道她是有夫之婦後，自己不也是愛的昏天黑地嗎，作為男人，自己不該承擔後果嗎？為什麼不能原諒她一次？他決定適當的時候好好和她談談。
九
劉二民這些天一直睡眠很好，還時常作美夢。有時夢到他和胡翠妞和好如初，載歌載舞，盡情享受美妙的二人世界；有時夢到他做了醫院的院長，夢想如願以償，他的父親高興得花白鬍子亂顫；有時夢到他和常全義舉杯豪飲，喝得酣暢淋漓，流出的鼻涕眼淚都帶著酒味。每次醒來後，他都要回味半天。他甚至有點留戀這樣的夢，渴望這樣的夢，夢中的他是那樣的自由、幸福和快樂。
這天晚上，劉二民又照例來到夢鄉，但今天的夢有點特別。他夢見來到了炮火紛飛的戰場，他正給傷患包紮，卻被一股股鮮紅的血水噴濺在臉上，他情急之下趕緊抹臉，卻醒了。哪裡有什麼血水，分明是窗戶外亮晃晃的光照耀著。他慌忙披上衣服打開房門，看到農機隊緊挨奶牛場的一邊火光沖天。他知道壞了，一定是靠牆的電線漏電，引燃了下麵的可燃物。隔壁奶牛場全是秸稈和木柵欄，一旦火勢漫延開來，可就損失大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兄弟常全義就住在奶牛場，他得趕快把他叫醒。容不得多想，他立刻跑到值班室給農場保衛科打電話報警，然後又急切地飛奔到奶牛場尋找常全義。
常全義做飼養員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都要起來一次給奶牛添草料。他本是軍人出身，養成了睡覺很輕的習慣，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立馬醒來。就在劉二民報警的時候，常全義也被呼呼的火苗驚醒了。他顧不上穿外衣就趕緊沖出來查看是什麼情況。他出門的一瞬間就已經明白——出大事了。奶牛場正被烈火一點點吞噬，火苗燃燒的風勢，正好指向奶牛舍，幾十頭奶牛屁股朝外擠成一團，自覺保護著中間的小牛，小牛被驚嚇得哞哞亂叫。
這些年來，常全義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上，生活中除了把劉二民和曹改改兩個人當作親人外，還有就是這群和他朝夕相處的奶牛了。他喂草料和打掃圈舍的時候，就對著奶牛說話、傾訴，喝醉了的時候就對著奶牛唱歌、哭笑，他的喜怒哀樂都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奶牛面前，甚至有些心思不能對劉二民講，不能對曹改改講，卻能敞開心扉地對著奶牛講。曾經他對著一頭奶牛訴說到傷心處的時候，他看到奶牛停止了咀嚼，仰頭盯著他，眼角也在流淚。他相信奶牛能聽懂他的心聲，畜牲是有靈性的，牛郎當初上天追趕織女的時候，不就是老牛幫了他的忙嗎。他認為奶牛的前生肯定也是人，只不過是做了錯事被懲罰當牛做馬。他精心地餵養著這些奶牛，認真地給每頭奶牛打掃衛生，梳理毛皮。每一頭奶牛生病的時候，他比自己生病都上心，他對奶牛寄託了諸多的感情，甚至可以說，奶牛已經是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火勢越來越凶，常全義拚命地把靠近火勢的秸稈抱到遠處，秸稈太多了，但能少一點火患就少一分危險。
劉二民慌慌忙忙地沖到火場，他的到來讓常全義非常驚喜，也讓他看到了一份希望。二人心照不宣，不停地抱著秸稈來回穿梭在火場。但火勢太快，他們的努力在瘋狂漫延的大火面前顯得那麼脆弱無力。情急之下的常全義決定把奶牛全部轉移到偏遠一點的空地上，那裡可能讓奶牛損失更少些。他急忙把主意告訴劉二民，二人拉著一頭頭奶牛跑向空地。等他們要搶救最後一頭奶牛的時候，“呼啦啦”幾聲悶響，已經燃燒失去支撐的牛舍從四周坍塌下來，無情的火神已經封鎖了他們的退路，他們被困在了火海之中。除了火苗肆虐的呼呼聲，他們還能隱約地聽到外面人聲鼎沸，是救火的人員來到了。
常全義和劉二民累地癱坐在地上。面對著炙熱的火光，常全義的眼前浮現出那次五峰嶺戰鬥中的情形，不同的年代，場面竟然有點相像。那次戰鬥，他僥倖死裡逃生，而這次不行了。他笑了，面對火神笑得不屑一顧。
常全義扭頭看了看他的夥伴，對著像從戰鬥硝煙中沖出來的劉二民說：“好兄弟，你不該進來，這下出不去了。後悔嗎？”
劉二民用袖子擦了一下煙熏的臉，笑了笑說：“哥們兒，我這是平生第一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常全義也笑了，他捋了捋劉二民散亂的頭髮，他的頭髮上粘滿了草屑，說：“你這時候最想什麼？”
劉二民不假思索地說：“要是能早幾天跟胡翠妞談談就好了。你說她這麼執著又是何必呢？”略停片刻又說：“全義，你呢，這時候想什麼呢？”
常全義歎息一聲：“這個時候想什麼都是白搭，以後不能照顧曹改改母子了，但願她們一生平安！”
“你怕嗎？咱們就要死了。”劉二民含著眼淚，抻了抻常全義縐巴巴的背心，擦了擦他臉上的汗水。
“怕什麼，我的許多戰友犧牲在戰場上，我今天終於能不虧心地與他們見面了。”常全義拍著劉二民的肩膀說。
兩個患難兄弟不再說話。他們肩並著肩，兩雙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大火終於被撲滅了，除了一頭老弱的奶牛外，其他的奶牛都完好無損。人們從灰燼中扒出了已經分不出彼此的常全義和劉二民，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怎麼也分不開……
他們被合葬在一起，墓地就安置在五峰嶺下，墳上安插著兩塊墓碑。一塊上面刻著：哥哥常全義烈士之墓；一塊上面刻著：愛人劉二民烈士之墓。
每年的清明節，都有人看到兩個女人相互攙扶著，來到這個墳頭祭奠，一個膀粗腰圓，一個纖瘦玲瓏。
（責任編輯：張輝）
就是要讓窮人當家做主，將來所有窮人都能過上好生活。當官的笑著答。好，我當！他堅決地說。
於是，常全義成了一名紅軍戰士。那年，他15歲。
在同年，劉二民以優異成績畢業，如願以償地考入了省城的醫學專科學校，離他當醫生的夢想又近了一步。當父親寫信告訴他常全義當了紅軍的消息時，他愣了一下，仿佛身邊的對照物陡然增高，他更加感覺他一定要做一名成功的醫生。
部隊的大鎔爐讓常全義如脫胎換骨一般。艱苦的戰鬥生活培養了他，鍛煉了他，也轉變了他，他一想到曾經把賈財主作為典範就覺得自己非常可笑。因為作戰勇敢，屢立戰功，十年後，他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連長。但因為文化水準低，原先認識的幾個大字也遺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也只能當個連長，但他很滿足。
解放戰爭期間，“國軍”節節敗退，解放軍勢如破竹，敵我雙方力量發生了明顯的轉變。這一天，團長召開軍事會議，分配新的任務是攻打五峰嶺。
五峰嶺是敵人在黃河北岸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盤踞點，駐守著一個整編“王牌師”，這裡山高地險，易守難攻，敵人妄圖憑藉地利優勢把解放軍抵擋在黃河邊上。團長說他們團的主要任務就是阻擊打援，其中常全義的連隊負責正面阻擊。團長對連長常全義和指導員柳虎下達了命令：“你們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堅持到主攻部隊拿下五峰嶺，哪怕是戰鬥到最後一個人，都要把增援的敵人阻擋在週邊！而且，必須完成任務！”
柳虎是一位個子瘦矮，卻精力充沛的知識份子，他比常全義小幾歲。兩人在多年的戰鬥中結下了生死友誼，親如兄弟。這次面對新的艱巨任務，血氣方剛的他們和往常一樣，信心滿滿，躍躍欲試。
戰鬥于黎明前打響了，震耳欲聾的槍彈劃破夜空，一條條飛逝的火舌把夜幕裝飾得姹紫嫣紅。常全義看著這一切，竟然想到了家鄉過年時放的焰火，如果不是戰爭，該是多麼好看的景象啊。他小的時候，只有到除夕晚上才能放上一掛鞭炮，然後顧不上吃年夜飯，就趕緊跑到賈財主家門口看那五顏六色的焰火。每次都是等到硝煙散盡，賈財主賞他一張鈔票後，他才意猶未盡地回去吃飯。
激烈的槍聲打斷了常全義的思緒。敵人的援兵沖過來了，數量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他們一個連要抵擋三四倍的敵人，而且敵人有兩輛坦克，困難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大。坦克火力異常兇猛，身邊的戰友不斷地倒在炮火中。常全義和指導員柳虎迅速作出決定，由柳虎從正面吸引敵人坦克的注意，常全義帶著幾個戰士從側面迂回到坦克盲區，用炸藥包幹掉它。為了掩護常全義，打紅了眼的柳虎抱著一挺機槍不斷地向敵人射擊，完全不顧坦克的炮彈在身邊爆炸。常全義帶的五個戰士，有四個已經倒在血泊中，他用手勢給另一個戰士示意，一人負責炸毀一輛坦克。他們利用地上的彈坑騰挪閃躲，摸爬到坦克周圍，準確地把炸藥包扔到坦克履帶部位。“轟隆隆”兩聲巨響，敵人的坦克癱瘓了，常全義也被強烈的氣浪吹翻到數米開外，昏倒了。就在爆炸的一瞬間，敵人坦克的最後一發炮彈落在柳虎身邊。
常全義清醒過來的時候，腦袋還在嗡嗡作響。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只是皮外傷，筋骨完好，但和他一同炸毀坦克的戰士不幸地犧牲了。團長來看望他，並告訴他五峰嶺已經被攻下，他們團勝利地完成阻擊任務。其中常全義的連隊傷亡最大，只剩餘二十余人，指導員柳虎同志身中幾十個彈片，至今還在搶救中。
團長看到常全義並無大礙，很是欣喜，於是又拍著他的肩膀吩咐他，有一批俘虜需要去甄別一下，看看哪些人可以留下，不能留的就發給路費讓他們回家。常全義其實不願意幹這類工作，他又不會文縐縐地講話，他喜歡打仗，喜歡像炮筒子一樣，直來直去。這些年，連裡的政治思想和宣傳等工作全靠柳虎來抓，他認為如果沒有柳虎的支持，他都不配做一個合格的連長。團長、營長勸說他多少次，讓他多學點文化，他就是學不進去，學習對他來說太難了。
常全義對團長說想先去看望受傷的指導員柳虎，但團長瞪了他一眼——命令不容更改。團長的脾氣他瞭解，常全義吐了一下舌頭，趕緊向團長敬禮去執行任務。
常全義到了俘虜營，幾百個俘虜黑壓壓一片。他耐著性子，按照營長的吩咐，一個個地審問。當問到一個醫務兵時，他立刻愣住了，這個人的口音、形象和舉止讓他想起一個人，他認真一看，有幾分相像，仔細一問，果然是他——他從小的玩伴，且令他十分討厭的劉二民。自從他當兵後，他就再沒聽說過劉二民的消息，怎麼會在這裡遇到呢。帶著滿腹狐疑，他聽了劉二民的訴說。
三
劉二民在省城醫學專科學校畢業後順利地到一家大醫院工作。他躊躇滿志，憧憬著適當的時候能有自己的診所。秋收後的一天，他應邀去鄉下看病。城外別有一番天地，紅花鬥豔，綠葉紛呈，粉蝶嬉戲，翠鳥爭鳴。風光如此養眼，令他心曠神怡，沉浸在平時城裡看不到的美景中，正欲作詩抒發一下情懷，沒想到被一群沖來的悍兵揪住，二話不說，就被綁著推上了卡車，他馬上意識到——被抓兵了。近來，常有年青人莫名其妙地失蹤，有人說是抓兵，他的一個醫院同事就在前幾天被抓去了，沒想到這倒楣的事情輪到自己頭上。本來抓他當兵是要他上前線當炮灰的，聽說他是一個學醫的學生後，當官的老總發了慈善，讓他做了一名隨軍醫務兵。劉二民知道國民黨統治者不得人心，“國軍”已是強弩之末。他心灰意冷，幾次想逃跑，但看到一個逃兵被抓回來後立即被處決的結局，只得打消這個念頭。他每天惴惴不安，不知道這日子何時是個頭。沒想到他僅僅做了幾個月的醫務兵，就當了俘虜，更讓他意外的是，審問他的人竟然是他小時候最不喜歡的人——常全義。
昔日劉二民的印象又清晰地浮現在常全義的腦海，他以前是看不慣二民，在俘虜營見到劉二民的一瞬間，他似乎有一絲驚喜，畢竟在異地遇到了老鄉，然而這種感覺又很快消失。他是一個嫉惡如仇的解放軍連長，一貫蔑視“國軍”，更看不起貪生怕死的俘虜，站在他面前的劉二民讓他反感、噁心，他不能容忍他從小的玩伴是一名俘虜，他寧願劉二民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強敵，沒有血性的劉二民就是他的恥辱，讓他失去和他競爭的興趣和信心。他想狠狠地揍劉二民一頓，但他不能發作，他是指揮官，得執行不虐待俘虜的政策。他強抑制住內心的憤怒，冷冷地問劉二民是願意留下做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還是願意回老家。
劉二民內心也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他心想，如果現在回老家，鄉親們知道他是被遣返的俘虜後，他一家人都會抬不起頭。可是留在部隊，離他從事診所的理想又差得太遠。如何是好？他思考片刻，抬起下巴，他看到了常全義不屑的目光。那一刻，一種反抗意識陡然而生，於是他下決心了，果斷表態要留在部隊，將功贖罪。常全義本意是寧願劉二民回老家，也不希望他留在部隊。但現在是用人之際，再說劉二民懂醫術，團長特意交待需要這樣的技術人員。劉二民的決定出乎他的意料，看來他已經不是兒時膽小怕事的劉二民了。他收起嘲笑劉二民的表情，漠然地把劉二民帶回到了部隊，繼續做一名醫務兵。
安置好劉二民，常全義的部隊又要開拔。出發之前，召開了隆重的慶功會，常全義的連隊被授予“英雄連”稱號，常全義也光榮地成為戰鬥英雄，授予英雄獎章一枚。臨行之際，他到野戰醫院看望了他的戰友柳虎。醫生告訴他，柳虎還未脫離危險，至今還在昏迷中。他來到柳虎的病房，只見他全身纏滿繃帶，靜靜地躺著。他問醫生搶救的情況如何，醫生歎息著搖頭。看著這個曾經的搭檔、生死相交的戰友，這個鐵人漢子的眼淚撲簌撲簌地滾落下來。他的心情異常沉重，如果不是柳虎拚命地掩護，他完成不了炸毀坦克的任務，他也成不了今天的英雄，他感覺到自己不配佩戴這枚獎章，他寧願躺在這裡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多年的親密戰友。他默默地把胸前的獎章摘下來，別在柳虎的身上，對著他行了莊嚴的軍禮。
四
兩年後，全國解放了，常全義所在的部隊接到上級指示，全部就地轉業。常全義被安置在當地的縣國營企業當廠長，劉二民則到當地的縣人民醫院做醫生。雖然他們是老鄉，也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但常全義對劉二民心存芥蒂，依然很少和劉二民來往。
當廠長，對常全義來說一點也不比打仗輕鬆，拿筆桿子可比拿槍桿子難多了。安排管理、發號施令、召開會議這些小事還行，但是一提到財務分析、研發設計和市場銷售這些大事，他簡直是一竅不通。他好幾次提出換個工作，哪怕是當個普通工人也行，但主管領導就是不答應，還批評他沒有開拓精神。無奈之下，他只能依重汪淑淑副廠長，這位汪姓女副廠長是科班出身的技術權威，聰明能幹，他十分信任她。更重要的是，她工作之餘，就纏著他講戰鬥故事，他講得滔滔不絕，她聽得津津有味。當他講到戰鬥受傷甚至差點送命的時候，她滿臉的悲戚傷心，當他講到英勇作戰，屢立戰功的時候，她露出欣喜的表情，她把他當成神一樣的人物，他簡直就是她的偶像。汪淑淑的表現讓常全義十分欣慰，他很欣賞她，暗暗高興有這樣的好搭檔、好幫手。她安排的事情，他一般都會同意。她拿來的許多檔和報表，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簽字。在他眼裡，她是全能的。的確，汪淑淑沒讓常全義失望，廠裡的工作有她的全力支持，開展得井井有條，他們之間相處得十分融洽。
兩年後，常全義結婚了，妻子是經汪淑淑介紹的一位漂亮的小學教師，親朋好友都誇常全義好福氣。經歷多年炮火紛飛的生活，習慣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常全義，一下子進入甜蜜的二人世界，感覺像脫胎換骨一樣，每天樂不可支，走路顛著腳，作夢都在偷著笑。他暗暗感謝著汪淑淑的熱心腸。
但是，好景不長，出事了。這天，上級檢察機關前來查帳，說是有人舉報他們廠的財務有問題，他不以為然。做為廠長，他從不損公肥私，一直牢記轉業前團長對他的教導：不要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他工作有聲有色，管理嚴格，令行禁止，從未看到哪個員工有過違反紀律的事，怎麼財務會出問題？他急切問檢察人員，是不是搞錯了。檢察機關的結果出來了，果真是財務方面的問題，有九百多元的帳目被虛報，他傻眼了。當他提出與汪淑淑副廠長進行對質的時候，這位讓他倍加信任的女副廠長居然一口否認，說都是按照他的指示辦的，他馬上傻眼了，如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完了，作為第一責任人，每一個會議都是他的決定，每一個報表都有他的簽字，他百口難辯。因為這九百多元，他被判刑四年。他徹底明白了：她一直在利用他。因為他沒文化，看不懂財務，因為他輕信她，縱容她，他將不得不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牢獄之災的代價。一個昨天還是受人尊敬的戰鬥英雄，令人羡慕的企業領導，轉眼間就成了人人鄙視的階下囚。完了，這一輩子完了。他無奈地歎息著。更讓他羞愧的是，他服刑的勞改農場就在昔日戰鬥的五峰嶺下。這裡曾經是他浴血奮戰的殺場，有他引以為傲的英雄壯舉，如今卻成為關押他的囹圄。他由一個戰鬥英雄到成為一個勞改犯，只有短短的幾年時間。命運似乎跟他開個玩笑，讓他欲哭無淚，欲笑不能。
他在勞改農場集訓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劉二民。這個討厭的傢伙怎麼會在這裡。趁著休息間隙，他帶著疑惑找到劉二民。劉二民告訴他，他被判刑四年，因為妨害婚姻家庭。劉二民哭喪著臉，囁嚅著說。
五
劉二民自從到縣醫院工作後，就顯示出這位元省城醫學專科學校的高才生與眾不同的優勢。他喜歡唱歌跳舞，能說會道，為人謙和，機智聰明，而且醫術精湛，很快就成為縣醫院的臺柱子。他受到許多女性醫護人員的喜愛，每天都在興奮中度過。這些女性醫護人員當中，就有他們科室的護士——胡翠妞，一個活潑美麗、身材纖瘦玲瓏的女青年。劉二民見到她的那一刻就喜歡上了她。
胡翠妞身上散發出的獨特魅力不斷地撩撥著年近三十的單身漢劉二民。她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麼的勾魂。劉二民無數次做著他和胡護士步入婚姻殿堂的美夢。他慢慢地和她熟悉了，甚至無話不談。但是當他認為時機成熟，大膽向她表白的時候，她笑著說她已經結婚，孩子都一歲了，劉二民失望極了。就在他以為自作多情美夢成泡影的時候，她在一個晚上值班時，悄悄地來到他的辦公室，她告訴他，她的婚姻很不幸福，屬於父母包辦，她一直渴望著能擁有自己的愛情。
“我，其實，很——喜歡你。”胡翠妞羞澀地說，臉上透出渴望的光暈。
“可是，你已經結婚了呀，”他無奈地說。
“你要是喜歡我，就等著我，我適當的時候就離婚，然後嫁給你！”胡翠妞堅決地說。
劉二民沒想到事情會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原來好事多磨啊！他激動地抓著胡翠妞的手，驚喜地幾乎要蹦起來。
有了胡翠妞的承諾，劉二民像冬眠後的刺蝟一樣，表現活躍，這讓同科室的仇醫生很不爽。仇醫生原來是醫院的頂樑柱，他覺得自己就是醫院的一顆閃閃發光的新星，但自從劉二民出現後，好像星星遇到月亮一樣，黯然失色，自己成了劉二民的陪襯，劉二民明顯地讓他在領導和同事面前受到了冷落。更重要的是，仇醫生也暗暗喜歡護士胡翠妞，以前胡翠妞也對他很有好感，每天和他有說有笑，而現在，胡護士整天圍著劉二民轉，對他則不理不睬。仇醫生像被刺蝟紮了一樣，能感覺到疼痛，卻看不到傷口流血，只能扼腕長歎。自顧其樂的劉二民已經沉迷，哪裡會意識到這些。
愛情讓劉二民和胡翠妞忘記了一切，他們之間的交往也越來越大膽。胡翠妞常常藉口晚上值班和他徹夜長談。他工作如意，生活愜意，快樂地忘乎所以，整天陶醉在對未來的憧憬中。那一天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互訴衷腸的時候，一陣紛紛亂亂的手電筒光影和激烈的砸門聲打破了他們的甜蜜。他哆哆嗦嗦地打開門，外面站了五六個人，其中就有醫院的保衛科長、胡護士的丈夫還有仇醫生等人。
劉二民和胡護士被帶到保衛科的時候，劉二民並不十分害怕，倒是胡翠妞被嚇得驚慌失措。劉二民知道，胡翠妞的婚姻並不理想，他們二人是真心相愛的，醫院最多給他個處分，正好給胡翠妞離婚找下藉口。
保衛科長發話了：“劉醫生，你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這還用問嗎，這就是勾引良家婦女！”氣急敗壞的胡翠妞丈夫大聲嚷道。
“你先不要急於下結論，我想聽當事人說。”保衛科長白了胡翠妞丈夫一眼。他平時很敬佩劉二民的才華，明顯有點偏袒劉二民的意思。
“我們是真心相愛，她婚姻不幸福，她很快就要離婚了。”劉二民壯著膽說。
“是這樣的吧，胡護士？”保衛科長問。
“胡護士是冤枉的，我好幾次看到劉醫生勾引她。”仇醫生迫不急待地佐證。
“不是這樣的，仇醫生，你不能信口雌黃。”劉二民被仇醫生的話驚得幾乎坐到地上，趕緊解釋道。
“這樣的醜事，不僅僅是讓人唾駡，這就是犯法，是要判刑的。人命關天，我怎麼敢亂說，你說是嗎，胡護士？”仇醫生本不懂法律，可在關鍵時候，他卻胡亂拋出了法律的“準繩”。
胡翠妞哪裡見過這個場面，仇醫生的“法律”把她嚇得面無血色，魂不守舍，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就像做夢一樣迷迷糊糊。
“還是讓她自己說吧。”保衛科長繼續強調。
胡翠妞慢慢抬起頭，看了看滿臉的凶相的丈夫，看了看幸災樂禍的仇醫生，又看了看垂頭喪氣的劉二民。她的目光在劉二民臉上停留了不到兩秒，滿腦子零亂。她的家庭、父母、孩子像電影一樣快速從腦海中飛過，她似乎看到父母孩子無地自容的狼狽樣子，看到鄰居、同事、親朋好友一個個的毒舌向她吐出唾沫，淹得她喘不過氣來。“我該怎麼辦，說實話嗎，仇醫生的話有道理，法律會放過我嗎，孩子會怎麼想，能承受母親有緋聞的壓力嗎？周圍的人會怎麼看？”她內心劇烈地鬥爭著，一時間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說過和丈夫離婚是心裡話，她和劉二民要好也是真心的，可是她希望這一切默默地在她的掌控下進行，而不是像此刻這樣被動，這樣丟醜，這樣手足無措。
“老婆，我相信你是被強迫的，我們一家三口人多幸福，你不是破壞革命家庭的人，是吧？”丈夫的話打斷了胡翠妞紛亂的思緒，似乎像絕望中看到救命的稻草一樣，她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也下定了決心。她完全不知道丈夫之所以這樣說，只是為了避免他自己被戴上有色帽子的名聲。
“我，我不是，是他強迫我。”胡翠妞避開劉二民的目光，冷冷地說，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但眾人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說完就哭著沖出了保衛科，她怕劉二民的目光，怕她的良心讓她收回剛才的話，這樣的場景，她無法再待下去。保衛科一片寂靜——長籲一口氣的丈夫，目瞪口呆的劉二民，心滿意足的仇醫生，還有微微搖頭的保衛科長。一切變化太快，快得幾乎讓聰明的劉二民轉不過彎來。他希望這一切都是夢境，他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很疼——不是夢。他抬起頭，怒視著滿臉獰笑的仇醫生，他恨不得一口咬死這個陷害他的始作俑者，他用足力氣向仇醫生沖去，“咣當”一聲悶響，毫無防備的仇醫生像木頭一樣被他頂到門外，在地板上痛苦地扭曲著。劉二民絕望地癱坐在地，知道事情的結局已經不可挽回……
“你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真沒出息，真給咱們村丟人！”常全義聽到劉二民說是因為妨害別人婚姻家庭才判刑的，惡狠狠地對他嚷道，但他並不知道劉二民和胡翠妞之間的詳情。勞改農場犯人眾多，形形色色的罪犯都有，貪污犯，兇殺犯，盜竊犯，反革命犯等等，但唯有“花案犯”讓人看不起，他們認為這類人欺負女人，是男人的恥辱。這讓常全義對劉二民感到非常惱火。他自己輕信女人，“犯”了貪污罪，已經悔憤不已，他沒想到能和小時候就令人討厭，後來又是俘虜，現在又是人人看不起的“花案犯”的劉二民成為同小組的犯人，劉二民就像鬼魂一樣形影不離地纏著他，從童年到學校，再到部隊，現在又一同來到監獄，真是造化弄人。而且劉二民有文化，還協助管教幹部做起了他們的文化教員，這讓常全義一百個不服氣。但不管怎麼樣，他們的確是關在了一起，每天吃著同樣的飯菜，做著同樣的勞動，遵守著同樣的作息時間，擁有著同樣的身份——勞！改！犯！
六
常全義仍然對生活抱有很大希望，盼望著好好改造，早日出獄，回家團圓。儘管命運和他開了個大玩笑，讓他猝不及防，但生活還得繼續，他渴望著。但是接踵而至的兩件事把他的希望徹底奪去了。他先是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父親一直把他作為全家的驕傲，當他入獄的消息傳到家裡時，可想而知對父親的打擊是多麼大。當年他參加紅軍後，國民黨反動派的軍警人員就經常到他家搜查盤剝，他的母親天天擔驚受怕，終於一病不起，早早去世。如今父親因他入獄悲憤而亡，他似乎感覺到他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就在他渾渾噩噩時，他收到了妻子的來信，信中痛斥了他的貪污行徑，說自己沒有認清他的醜惡嘴臉，辜負了她的愛，令她蒙羞，最後提出離婚的要求。他知道自己怎麼解釋也是無用的，他瞭解她，一旦作出決定後，決絕的態度不可更改。想到母親的慘死、父親的絕望、妻子的離棄，這一切都因他而起。這個曾經讓他滿懷期待的世界一點點地離他遠去，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他下定了決心——別了，我的老團長！別了，我的柳虎兄弟！別了，五峰嶺！父親、母親，不孝兒子來看你們了！
這天傍晚加班勞動，常全義分到的任務是把掰玉米棒子時踩倒的玉 米稈劃拉開，以便旋耕滅茬時效果會更好。他身後一百多米就是飛馳的拖拉機，他趁著看守幹部和別的犯人不注意，悄悄地躺在拖拉機的耕作帶，四周歪七扭八的玉米稈把他遮蓋得嚴嚴實實，他此時冷靜得出奇。拖拉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就要告別這個令他沮喪的世界了，他甚至有點迫不急待——終於可以解脫了。然而，就在拖拉機快要傾軋過來的一瞬間，一雙有力的手把他從死神門口拽了出來。拽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和他一同加班勞動且平時令他十分討厭的劉二民！
即便是常全義對劉二民不屑一顧，劉二民還是時常關注著常全義。其實劉二民和多年前一樣不喜歡常全義，只是在這個冷峻、陌生、封閉的勞改農場，內心的孤獨、勞動的枯燥、精神的壓抑讓他幾乎快要瘋了。他像負重行走在沙漠的苦行僧一樣，孤獨難耐，渴望見到鮮活的生命，哪怕是一隻可惡的狼。常全義無疑是他比較熟悉的人，也是他渴望交流的那只“狼”。他是文化教員，犯人的來信都由他協助管教幹部登記，所以他清楚常全義家裡發生的一切變故。他由討厭常全義慢慢地轉變到同情他，同為生涯淪落人，相逢何必議曾經。他每天看著常全義沮喪的表情，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在痛苦地掙扎。就在這天加班勞動時，常全義主動報名參加，劉二民感覺到很奇怪，他敏感地意識得要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於是他也主動地報名參加，並緊緊地跟著常全義，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就在劉二民分神的一刹那，常全義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劉二民說聲不好，趕緊四下尋找，拖拉機越來越近，他瞬間明白了，趕緊跑在拖拉機前面，從玉米稈的縫隙中看到了直挺挺躺著的常全義——他把他救了。除了他們二人外，這一切，誰也不知道。
常全義終於平靜下來，既然不能死去，那就堅強地活下去。救他的人是劉二民，他自然很感謝他。特別是當劉二民向他訴說他入獄的詳因時，他也十分同情這位老鄉，劉二民的經歷扭轉了他的看法，他慢慢地把劉二當成傾心交談的難友。
勞改隊裡的犯人魚龍混雜，無賴、凶漢和惡人居多，像常全義和劉二民這樣無意犯法的犯人還是少數。有一個人稱“大麻子”的犯人，是土匪出身，仗著身彪力悍經常打罵其他犯人，成為獄霸，犯人們都是敢怒不敢言。這天休息時間，劉二民奉管教幹部的命令收取學習心得體會，當問到虎背熊腰的大麻子時，他不但不交作業，還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溜著劉二民，放肆地嘲笑著：“大家看看，這是什麼世道，一個沒出息的花案犯竟然向我們這些爺們要作業，來來來，你給大家仔細說說，你是怎麼玩弄女人的，你說得大爺滿意了，我就交作業，要是不滿意的話，爺以後的作業你就包了，小子！”大麻子還想繼續大發淫威的時候，常全義飛過來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的頭上，惱羞成怒的大麻木子沒想到常全義會拔刀相助，狂叫著要和常全義決鬥，但他哪裡是戰鬥英雄的對手，沒幾招便被打得落花流水。從此之後，犯人們都很敬畏常全義，再也沒有人敢笑話劉二民。常全義和劉二民，這兩個從小就要好的老鄉，也重新拾起並鞏固了兒時的友誼。
七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常全義和劉二民兩人服刑期滿的時候。他們原來是國家工作人員，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按照國家政策，被留到勞改農場就業，成了普通工人。常全義做畜牧隊的奶牛飼養員，劉二民做農機隊的倉庫保管員，兩個歷經坎坷、同病相憐的好友都是快樂的單身漢，辦公室既是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們的宿舍。如今，他們已經人到中年，父母都已經不在人世，兄弟姐妹和親朋好友都羞於提起他們，早斷絕了來往。他們倒省心了，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畜牧隊和農機隊就是隔壁，常全義和劉二民雖然不住在一起，但是經常聚在一起吃飯、喝茶、聊天。
奶牛場餵養著七八十頭奶牛，每天都有十多名送奶工往外送奶。送奶是一件辛苦活，正式職工都不願意幹，這十來個送奶工都是從周圍農村臨時雇的。曹改改就是其中一個女送奶工，她是一位說話聲洪氣足，樂於助人，辦事風風火火的中年婦女。她身材高大，膀粗腰圓，每天不停地忙碌著。送奶工按工計酬，別人一天往縣城送奶五六趟就累的夠嗆，曹改改卻樂呵呵地每天要送七八趟，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看到常全義工作挺累的，她還經常利用工作間隙幫助常全義打掃畜舍，粉碎飼料。常全義很感激她的好心，也佩服這個傾心持家的女人。慢慢地，他對她也有瞭解，知道她是一位軍屬，丈夫幾年前去世了，留下她一人帶著兩個孩子，伺奉著年邁的公婆。當曹改改聽了他的故事後，豪爽說：“嗨，我就說嘛，就業的犯人都是流裡流氣的，哪有像你這樣實在的人。原來你還是戰鬥英雄，不瞞你說，我家孩子他爸以前在部隊也是戰鬥英雄，生前沒做過一件虧心事。你們當過兵的就是不一樣！”她大聲說著，提到去世的丈夫，她似乎紅了眼圈。她接著說:“你是外地人，在這裡無親無故的，也怪可憐的。以後我把你當哥，有什麼需要妹子幫忙的就說話。”多年的戰鬥經歷早已讓常全義成為鋼鐵般的漢子，汪淑淑和前妻的行為讓他體會到了人性的虛偽險惡、殘酷無情，幾年的牢獄生活讓他的內心早已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曹改改的一番真心話讓常全義很感動，也觸動了他內心最敏感處的軟弱。他感歎著，這個世界還是有溫暖的。
不知疲倦的曹改改這天送奶時不小心崴了腳。當她推著送奶車，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奶牛場時，一隻腳已經腫得像發麵饅頭。常全義趕緊叮囑其他人照看奶牛，然後騎著自行車送她回家。她家並不遠，住一個老舊的平房。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籠罩了大半個院子，牆邊盛開著幾株鮮豔欲滴的雞冠花，十幾條絲瓜鬱鬱蔥蔥地垂吊在木架上，幾隻蘆花雞在桐樹下隨意刨食，一條小黑狗懶洋洋地打量著他。院子雖然簡樸，卻十分整潔。三間土坯北房，東邊一間住著公婆，中間是客廳兼廚房，一間是曹改改和兩個孩子的臥室。常全義想到了老家的院子，和這裡有幾份相似，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曹改改掀起門簾，把常全義讓到屋裡。屋裡窗明几淨，孩子們都已上學。常全義勸曹改改趕緊上坑休息，她卻像沒事似的說：“哥，沒事，農村人沒有那麼嬌氣，你來看看我們的全家照，我先給你倒杯水，”她指著牆上。那裡貼著幾幅黑白照片，有全家福，有孩子的獨照，還有她和丈夫的合影。她指著丈夫的照片說：“哥，你看，這就是我家那口子，我最喜歡他穿著軍裝的樣子。”常全義定睛細看，幾乎在這一瞬間，他凝住了。儘管過去了若干年，他依然能認出，這張照片的主人就是他的親密戰友，他的指導員——柳虎。
那次五峰嶺阻擊戰中，柳虎身負重傷，不省人事。部隊要南下，野戰醫院只好把他託付給地方政府。縣政府特意雇人照料柳虎的生活，曹改改他們村的支書接到這個任務後，認為曹改改就是最佳人選，於是她來到了醫院。柳虎在地方醫院整整療養了一年多，在曹改改的精心護理下，慢慢蘇醒並恢復記憶，但由於受傷太多，落下了終身殘疾，只能拄著拐杖活動。曹改改每天負責柳虎的衣食起居，把他的生活打理得無微不至。遇到颳風下雨天，柳虎腰酸背痛，曹改改就給柳虎捶背揉肩。慢慢地，柳虎喜歡上了這個熱情大方、樸實善良的農村姑娘。曹改改最喜歡聽柳虎講的戰鬥故事，她以前也聽過不少英雄事蹟，但都感覺離她太遠。現在經歷血雨腥風的英雄就在她的眼前，每天都能看得到接觸到，這讓她喜出望外，讓她每天都充滿力量。這位矮小乾瘦的殘疾軍人在膀粗腰圓的曹改改眼裡是那麼的高大，她簡直有點崇拜他了。終於有一天，柳虎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向她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曹改改欣然接受他，甚至她認為他早該說出來。
他們婚後的生活十分幸福，柳虎在人民公社的武裝部上班，曹改改為補貼家用，便到奶牛場做送奶工。隨著兩個孩子的降生，他們的世界更加豐富多彩。柳虎始終牽掛著他的部隊，想念他的戰友，想念他的連長常全義。他曾經幾次給原部隊寫信，可是由於部隊人員已經轉業，原番號早已變更，一時也聯繫不上。他把全連戰友的名字貼在牆上，一百多號人，他記的清清楚楚。幾年前，殘存在他體內的彈片加重了他的病情，他身體不斷惡化，最終遺憾地離開了人世。他閉眼前，已經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拉著妻子和孩子的手，指著牆上戰友的名字，直到停止呼吸的最後一刻。
照片上的柳虎就在常全義眼前，對著他微笑著。照片旁邊系著他曾經親手掛在柳虎胸前的英雄獎章，常全義手撫著這枚依然閃閃發光的獎章，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痛，放聲大哭。這哭聲中包含著他對失去親密戰友的哀傷，包含著對柳虎夫婦真摯愛情的感動，也包含著對自己這些年來辛酸坎坷的回味。
如果說自從常全義刑滿釋放後，有一種重獲新生的喜悅，那麼現在他感覺到有一種責任和使命要好好活下去，為了柳虎，為了犧牲的戰友，也為了他心中永遠難以抹平的愧疚。他省吃儉用，把攢下的一切用來幫助曹改改一家，他希望她們能生活得好一些。他像一隻守衛領地的雄獅一樣保護著她們，不忍心她們受到一點委屈。曹改改也把這位丈夫的親密戰友當作自己的親哥哥看待，本來就開朗的她對生活更加充滿信心。
這天劉二民來到常全義的宿舍神秘地告訴他：“聽管教科幹部說，今天來了一個叫汪淑淑的女犯，是不是你過去的副廠長啊？”一聽說“汪淑淑”三個字，常全義像觸電一樣抽動了一下，他曾經對這個落井下石的女人恨之入骨，他不明白為什麼表面乖巧的汪淑淑心腸卻如蛇蠍一樣狠毒。這許多年來，汪淑淑的名字從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從意識裡已經把她徹底遮蔽了。他甚至對所有的女人產生了偏見，是曹改改的善良、熱情改變了他的觀點。今天猛然一聽“汪淑淑”這個名字，他差點跳起來。但他還是故作鎮定地說：“什麼汪淑淑，李淑淑，都與我無關，來，咱們喝酒。”直到劉二民告辭的時候，常全義才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汪淑淑。”心神領會的劉二民第二天就打聽好了：“全義，這個女犯人就是你以前的副廠長，挪用公款，判了五年。”說完揶揄似地看著他：“怎麼，還忘記不了她嗎，要不要我和管教幹部說一下，讓你們見見面？”常全義不理會劉二民的挖苦，他只是閉著眼睛，搖頭歎息著說：“劫數，劫數，都他媽的是劫數啊！”
八
劉二民平靜的生活也被不速之客打亂了。這一天，一個陌生人來找劉二民，是個中年婦女。劉二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歲月易老，容顏易改，但她就是燒成灰劉二民也能認得出來，來人就是令她深陷四年牢獄之災的胡翠妞。頓時，他的內心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一下子洶湧而來。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像一條冰河，讓面前胡翠妞冰得不停地顫抖。
劉二民冷冷地說：“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這麼多年，你受苦了。是我，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打我吧。”胡翠妞抽泣著說，同時向他深深地鞠躬。
劉二民想罵她，想痛打她，想狠狠地羞辱她，但他僅僅只是手指輕輕痙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在他的心中已經死亡，他的內心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沒有必要再和“死人”計較。
胡翠妞不顧他的冷漠，絮絮叨叨地向他訴說這些年的過程。
自從劉二民被判刑之後，胡翠妞就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軟弱退縮和明哲自保讓劉二民一下子從燦爛的天堂墜入陰暗的地獄。她白天在醫院生活在眾人的紛紛議論中，晚上回家還要面對丈夫的熱嘲冷諷。丈夫經常酗酒，醉了就打她罵她，還忿恨地說：“你和那個混蛋商量好想和我離婚，我就是不能讓你如願，這下好了吧，你的心上人成了流氓犯，我讓你一輩子高興不起來。”沒過多久，丈夫就提出和她離婚，她毫不猶豫地辦理了離婚手續。他隨即很快結婚，新娘子是仇醫生的表妹。她離婚時，除了孩子什麼都沒要，她只想和孩子相依為命，把孩子撫養成人。
這麼多年來，胡翠妞唯一割捨不下和對不起的人就是劉二民，她無數次夢到和劉二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醒來後才知道這只是天方夜譚，劉二民毀在她手裡，他永遠不會原諒她的。如果時光倒流，她願意重新作出選擇。她曾經兩次到勞改農場探望劉二民，但她徘徊在大門外，終於沒有勇氣，也沒有臉面去面對他，她就這樣背著沉重的精神枷鎖一直期待著他出獄。如今，她的孩子長大成人，她似乎自由了，想面對劉二民的心情更加迫切。幾天前，她打聽到劉二民已經刑滿釋放，便下定了決心去找他，當面向他道歉，如果他願意，她希望一生給他當牛做馬，彌補她的罪過。
胡翠妞告訴劉二民，他服刑後，她忍受不了同事的白眼和仇醫生的糾纏，半年後她主動要求調到基層衛生所。她告訴劉二民，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是快樂的，她生活得很痛苦。她告訴劉二民，用心險惡的仇醫生已經出車禍殘疾了，老天是公平的……
劉二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這個絮絮叨叨的女人面前，一言不發。眼前的胡翠妞雖然已是中年，卻風韻猶存，體態依然是纖瘦玲瓏，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將是令人羡慕的一對鴛鴦蝴蝶。然而歲月無情，時過境遷，他對她已經沒有了愛，也失去了恨，他覺得她就是一個陌生人，他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故事。他就這樣冷冷地站著，像一尊冰凍的雕塑。
劉二民以為胡翠妞的到來只是她一時懺悔的衝動，但是他錯了。胡翠妞沒有得到劉二民的原諒，乾脆住在勞改農場旁邊簡陋的招待所裡，每天早上像上班一樣準時來到劉二民的宿舍。她來了，臉上總帶著誠懇的微笑，也不多說話，把劉二民的小屋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把他的衣服被褥漿洗得整整齊齊。她還買了幾盆花，擺在窗臺上，把爐火熏黑的牆壁用淡雅的花紙貼好。單身的劉二民原本對生活滿不在乎，衣食住行也不講究，有了胡翠妞的強行“照顧”，他的小天地煥然一新，生機盎然，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
胡翠妞一直這樣“上班”了十天。第十一天再來的時候，劉二民早早把門鎖上躲到了常全義的奶牛場，他不能容忍自己堅如磐石的心腸有所動搖，也不想讓胡翠妞自虐般地折磨她自己，他已經適應了目前的一切，不想有人改變。他給同事打過招呼，如果有公事就來奶牛場找他。中午他重新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倔強的胡翠妞坐在宿舍門口，他那輛破舊的二手自行車已經被她擦洗得鋥明瓦亮。
常全義也知道了胡翠妞的事，他知道劉二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拜胡翠妞一手所賜。從內心裡，他也痛恨這樣的女人，可是當他知道胡翠妞要一直堅持下去的時候，他也勸劉二民：“別生她的氣了，誰沒有犯過錯誤，知錯能改就行了。咱們不也是犯過錯的人嗎？你要是還喜歡她，就好好相處算了，要是不喜歡，就明確對她說，讓她死了心回家吧。”劉二民不置可否，他認為胡翠妞不是求他原諒和找他重婚的，她只是贖罪，求得心靈的安慰，他不必做為此過多的想像。
胡翠妞再來的時候，劉二民也不鎖門了，只是對她說：“渴了自己燒水喝，餓了碗櫃裡有饅頭。”然後就出門到了常全義的奶牛場。這短短的一句話感動了她，讓她哭得像母貓嚎叫一樣聲嘶力竭，這是許多天來劉二民對她說的最溫暖的一句話。劉二民晚上回到宿舍的時候，桌子上有一個包包，他打開一看，是厚厚的幾本日記，寫滿了胡翠妞娟秀的字體。他知道這是胡翠妞故意留下讓他看的，他迫不急待地讀了起來。日記很長，時間從他判刑後一直到前幾天，記錄的都是期間發生的事情和胡翠妞的心理感受。劉二民用了三個通宵才看完所有內容，內心壓抑的火山似乎被一點點熄滅了，只剩下咕嘟著的熱氣，再也沒有融化岩漿的能量。從日記中知道胡翠妞一直是愛他的，這些年她也過得確實不容易。當初她的無情也許是迫於無奈，愛情不能用一時的進退來衡量，有時候放手也是一種更好的期待。再說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事情過去若干年了，他又何必要對她耿耿於懷呢。他感覺到內心的一堵堅冰轟然倒塌，一股暖流釋放出來，像流過草地的細涓，是那樣的輕鬆、愜意。常全義說的對，誰都有犯錯的時候，當初知道她是有夫之婦後，自己不也是愛的昏天黑地嗎，作為男人，自己不該承擔後果嗎？為什麼不能原諒她一次？他決定適當的時候好好和她談談。
九
劉二民這些天一直睡眠很好，還時常作美夢。有時夢到他和胡翠妞和好如初，載歌載舞，盡情享受美妙的二人世界；有時夢到他做了醫院的院長，夢想如願以償，他的父親高興得花白鬍子亂顫；有時夢到他和常全義舉杯豪飲，喝得酣暢淋漓，流出的鼻涕眼淚都帶著酒味。每次醒來後，他都要回味半天。他甚至有點留戀這樣的夢，渴望這樣的夢，夢中的他是那樣的自由、幸福和快樂。
這天晚上，劉二民又照例來到夢鄉，但今天的夢有點特別。他夢見來到了炮火紛飛的戰場，他正給傷患包紮，卻被一股股鮮紅的血水噴濺在臉上，他情急之下趕緊抹臉，卻醒了。哪裡有什麼血水，分明是窗戶外亮晃晃的光照耀著。他慌忙披上衣服打開房門，看到農機隊緊挨奶牛場的一邊火光沖天。他知道壞了，一定是靠牆的電線漏電，引燃了下麵的可燃物。隔壁奶牛場全是秸稈和木柵欄，一旦火勢漫延開來，可就損失大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兄弟常全義就住在奶牛場，他得趕快把他叫醒。容不得多想，他立刻跑到值班室給農場保衛科打電話報警，然後又急切地飛奔到奶牛場尋找常全義。
常全義做飼養員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都要起來一次給奶牛添草料。他本是軍人出身，養成了睡覺很輕的習慣，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立馬醒來。就在劉二民報警的時候，常全義也被呼呼的火苗驚醒了。他顧不上穿外衣就趕緊沖出來查看是什麼情況。他出門的一瞬間就已經明白——出大事了。奶牛場正被烈火一點點吞噬，火苗燃燒的風勢，正好指向奶牛舍，幾十頭奶牛屁股朝外擠成一團，自覺保護著中間的小牛，小牛被驚嚇得哞哞亂叫。
這些年來，常全義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上，生活中除了把劉二民和曹改改兩個人當作親人外，還有就是這群和他朝夕相處的奶牛了。他喂草料和打掃圈舍的時候，就對著奶牛說話、傾訴，喝醉了的時候就對著奶牛唱歌、哭笑，他的喜怒哀樂都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奶牛面前，甚至有些心思不能對劉二民講，不能對曹改改講，卻能敞開心扉地對著奶牛講。曾經他對著一頭奶牛訴說到傷心處的時候，他看到奶牛停止了咀嚼，仰頭盯著他，眼角也在流淚。他相信奶牛能聽懂他的心聲，畜牲是有靈性的，牛郎當初上天追趕織女的時候，不就是老牛幫了他的忙嗎。他認為奶牛的前生肯定也是人，只不過是做了錯事被懲罰當牛做馬。他精心地餵養著這些奶牛，認真地給每頭奶牛打掃衛生，梳理毛皮。每一頭奶牛生病的時候，他比自己生病都上心，他對奶牛寄託了諸多的感情，甚至可以說，奶牛已經是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火勢越來越凶，常全義拚命地把靠近火勢的秸稈抱到遠處，秸稈太多了，但能少一點火患就少一分危險。
劉二民慌慌忙忙地沖到火場，他的到來讓常全義非常驚喜，也讓他看到了一份希望。二人心照不宣，不停地抱著秸稈來回穿梭在火場。但火勢太快，他們的努力在瘋狂漫延的大火面前顯得那麼脆弱無力。情急之下的常全義決定把奶牛全部轉移到偏遠一點的空地上，那裡可能讓奶牛損失更少些。他急忙把主意告訴劉二民，二人拉著一頭頭奶牛跑向空地。等他們要搶救最後一頭奶牛的時候，“呼啦啦”幾聲悶響，已經燃燒失去支撐的牛舍從四周坍塌下來，無情的火神已經封鎖了他們的退路，他們被困在了火海之中。除了火苗肆虐的呼呼聲，他們還能隱約地聽到外面人聲鼎沸，是救火的人員來到了。
常全義和劉二民累地癱坐在地上。面對著炙熱的火光，常全義的眼前浮現出那次五峰嶺戰鬥中的情形，不同的年代，場面竟然有點相像。那次戰鬥，他僥倖死裡逃生，而這次不行了。他笑了，面對火神笑得不屑一顧。
常全義扭頭看了看他的夥伴，對著像從戰鬥硝煙中沖出來的劉二民說：“好兄弟，你不該進來，這下出不去了。後悔嗎？”
劉二民用袖子擦了一下煙熏的臉，笑了笑說：“哥們兒，我這是平生第一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常全義也笑了，他捋了捋劉二民散亂的頭髮，他的頭髮上粘滿了草屑，說：“你這時候最想什麼？”
劉二民不假思索地說：“要是能早幾天跟胡翠妞談談就好了。你說她這麼執著又是何必呢？”略停片刻又說：“全義，你呢，這時候想什麼呢？”
常全義歎息一聲：“這個時候想什麼都是白搭，以後不能照顧曹改改母子了，但願她們一生平安！”
“你怕嗎？咱們就要死了。”劉二民含著眼淚，抻了抻常全義縐巴巴的背心，擦了擦他臉上的汗水。
“怕什麼，我的許多戰友犧牲在戰場上，我今天終於能不虧心地與他們見面了。”常全義拍著劉二民的肩膀說。
兩個患難兄弟不再說話。他們肩並著肩，兩雙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大火終於被撲滅了，除了一頭老弱的奶牛外，其他的奶牛都完好無損。人們從灰燼中扒出了已經分不出彼此的常全義和劉二民，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怎麼也分不開……
他們被合葬在一起，墓地就安置在五峰嶺下，墳上安插著兩塊墓碑。一塊上面刻著：哥哥常全義烈士之墓；一塊上面刻著：愛人劉二民烈士之墓。
每年的清明節，都有人看到兩個女人相互攙扶著，來到這個墳頭祭奠，一個膀粗腰圓，一個纖瘦玲瓏。
（責任編輯：張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