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0日, 結果最終未能如葉紅梅和丈夫祝哥所願。
躺進都江堰市醫療中心產房前, 夫妻倆都希望“生的是女兒”, 這樣他們會覺得“我的女兒又回來了”。
“如果生的是兒子, 我都不知道咋個對待。 會有一種我的女兒永遠失去了, 再也回不來的這種感覺。 ”臨產前, 葉紅梅說。
但那個從她肚子裡出來後就哇哇大哭的孩子, 祝葉桂川, 是個兒子。
醫護人員第一時間抱著葉紅梅的第二個孩子, 貼了一下媽媽的臉。 葉紅梅臉上幾乎看不到做了媽媽的欣喜, 茫然中甚至隱約有一絲失望與忐忑。 丈夫祝哥則回到家中,
他們的女兒祝星雨, 在2008年5月12日的地震中遇難。
“我現在騙了她”
祝哥心裡, 女兒的死是一個過不去的坎, 誰也沒法理解他的痛苦, 包括妻子葉紅梅。
因為這世間, 只有他和女兒有過最後的一次對話, 但那後來更像是一個父親永遠無法履行的諾言。
女兒埋在廢墟下面時, 祝哥曾朝著她的方向不停地刨, 打著手電筒往裡面照, 朝裡面拼命喊, “祝星雨, 祝星雨!”
他得到了大聲回應, “爸爸, 我在這兒!”
聽到女兒聲音, 祝哥刨得更拼命了。 他一邊刨, 一邊喊, “么兒, 你要堅持, 你要勇敢, 爸爸馬上來接你。 ”
小孩被一個又一個接上來, 祝哥偏偏沒有接到自己的女兒。 直到5月23日,
“她是怎麼出來的, 我們都不知道。 ”葉紅梅說。
傷痛再次被觸及, 是在祝哥幫二姐家修復震塌的房子時。 他不小心被一塊磚頭砸中腳, 出了血, 感到一股子鑽心地痛。 就在劇痛襲來的那一瞬間, 祝哥想到了女兒祝星雨。 “自己被一塊磚頭砸中, 就痛成這樣, 當時整棟房子壓在女兒身上, 那麼多塊磚頭, 她得有多痛啊!”
但他心裡更痛的, 是女兒生命的最後時刻, 自己給過她的承諾沒有實現。 “我現在騙了她。 ”他說。
這成為橫亙在祝哥生命裡的一道深淵, 他不僅無法攀越, 而且還不由自主地習慣性去凝視。
2011年, 他們舉家搬進新房。 閣樓裡略顯零亂地堆滿雜物,
祝星雨曾在九寨溝一個景點拍過照, 祝哥再到這裡, 看著沒有人的空地和背後黛綠的山, 觸景生情, “看到這裡我心頭就難受, 不該來這裡照相。 ”
祝星雨就像一場流星雨, 照亮過祝家夫婦的生活, 也劃破了他們的人生。
“么兒, 你要不變成女孩算了”
直到葉紅梅懷孕, 祝哥夫婦開始把對女兒的思念, 寄託在下一個孩子身上。 他們期待, 能再生一個像祝星雨一樣乖巧可愛的女兒。
然而, 希望落空了。
這對夫妻除了必須接受女兒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 還得陷入面對兒子時的不知所措。
“么兒, 你要不變成女孩算了。 ”她忍不住對兒子說。
可祝葉桂川畢竟是祝葉桂川, 他越長大, 和姐姐祝星雨的不同越明顯。 祝星雨愛讀書, 五六歲時就捧著《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嘩嘩翻, 是個好孩子。 祝葉桂川卻好動, 愛玩, 不愛讀書。
平時, 去學校接送孩子、給孩子補習功課的都是媽媽。 祝哥與兒子的生疏, 旁人能夠很明顯地感受到。
學校運動會要求家長和孩子一起跑接力賽。 兒子在葉紅梅的敦促下, 才張口跟爸爸說了這件事時, 爸爸坐在對面,
葉紅梅試圖拉近父子之間的距離, 催促丈夫帶兒子去歡樂谷玩。 躺靠在沙發上抽煙的祝哥以門票太費錢而拒絕, “有啥子陪的嘛, 自己去耍就是”。
這些時刻, 喝完酒紅著臉的他, 盯著手機哈哈大笑的他, 和那個捧著女兒照片的他, 蜷腿坐在凳子上仰頭大哭的他, 判若兩人。
運動會上的祝哥和川川。 攝影/于卓
好在類似運動會這樣的親子機會, 確實拉近了父子關係。 綁腿跑比賽裡, 父子倆各一條腿被緊緊地綁在一起, 川川幾乎半個身子都被祝哥提了起來, 略顯笨拙地移動著。
此情此景, 讓祝哥恍惚重新找到當父親的感覺。
那天回家後,祝哥在飯桌上特別激動,主動和兒子擊了三次掌,跟川川說,“爸爸明天陪你去運動會”。他開始主動帶川川到天臺上教他扔沙包,就像其他最普通的父子一樣,他們因為沙包的一次次飛起又落下而雀躍不已。
運動會後,祝哥開始帶著川川一起晨跑。此前這都是葉紅梅的事。
有時候,時間不會讓痛苦減少
“媽媽,你說有個哥哥,他到哪裡去了?……真的不是滋味。我說他出去耍去了,真的不好說,他太小了。”
“去年5·12那天,我哭得不得了。他說,媽媽你今天為啥子哭呀?”
“我跟他說了,姐姐是咋個回事。我說你生命來之不易,是咋來的,你是姐姐用命換來的。”
這場對話發生在2017年5月12日前夕,一群在2008年5·12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家長聚在一起。他們因為這場傷痛相識。
飯桌上,葉紅梅說她教導川川要珍惜生命時,“我會跟他說,姐姐在的話,就不可能有你。”其他家長勸葉紅梅不要這樣對孩子說,會讓孩子覺得自己是替代品,產生心理陰影。葉紅梅一臉不解,“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她不過希望兒子理解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罷了。
“我問他(川川)如果有一天當爸爸了,想要么兒還是么女,他說要么兒不要么女。我問他萬一生到是么女呢,他說生了女的我把她甩了。”葉紅梅歪著頭,一臉疑惑地問,“我就不曉得他是不是因為我們兩個的原因。”
川川的成長,因為父母對姐姐的思念變得特別起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一個日夜被父母思念的人,一個一不小心就會拿來和自己作比較的人,一個每年的5月12號都要被紀念的人,一個媽媽常說如果她沒有死就不會有自己的人,以這種從未出現卻時時在場的形式影響著川川的人生。
十年前的那場地震,以這樣一種方式烙印在他漸漸長大的生命裡。幸運的話,他慢慢就能夠理解那場地震,理解掛滿銅像刻滿名字的那面紀念逝者的牆,理解父親灌下的一些酒和吞下的一些煙,理解母親為何當時看著他的眼睛說,“么兒,你要不變成女孩算了”。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會明白,當時那句略顯成熟的童言稚語——“姐姐一直在我們心裡”究竟意味著什麼。
可葉紅梅和祝哥,要面臨的不僅僅是失去的祝星雨痛苦,還有現實生活滋生出新的問題。
2016年9月7日,48歲的葉紅梅在日記裡表達了自己43歲之後再次擁有一個孩子,而承受的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和煎熬。
“家中只有一個人去打些零工來辛苦支撐。孩子在天天長大,父母在天天老去,除了經濟上的困難處,我們還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和心理壓力。其中的難苦、苦澀、尷尬、無奈,不身處其中根本無法體會。巨大的身心壓力令我們處於心理抑鬱,精神崩潰的邊緣。”
如今50歲的葉紅梅,已經開始要戴上老花鏡給川川補習功課了。而55歲的祝哥,再過幾年生活和工作都會變得愈發吃力起來。
帶川川跑步的祝哥氣喘吁吁,已經有些趕不上兒子的腳步。就像電影《如父如子》裡那樣,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親子關係”,祝哥和女兒祝星雨是一種,他和兒子祝葉桂川則是另外一種。
父親會老去,兒子會長大,有一天兒子也可能要成為父親,這是生命規律,也是處在這段生命週期之中的主人公們,要直面的殘酷性——10年了,震感從未消失,它始於地震,而連綿不絕於生活。
除了日記,葉紅梅也用手機記錄了很多關於川川的成長。她也像很多玩轉社交網路的媽媽一樣,拍下了川川第一次吃檸檬的樣子。
視頻裡,川川皺著眉頭,縮著肩膀,把舌頭耷拉下來,雙手一個勁兒地扇著,“好酸。”說罷,他又忍不住再吃了一口,抿著笑跑開躲了起來。葉紅梅看著躲起來的川川,也跟著笑了。
美劇《我們這一天》,老醫生對剛剛在生產中不幸失去了一個孩子的年輕父親說,“或許有一天,你跟我一樣年紀的時候,你也會對一個年輕人說,你是如何接受生活強塞給你的這顆檸檬,並把它製成了檸檬水。”也許在祝家,葉紅梅笑著望著因為酸檸檬而皺眉頭的川川,祝哥心疼地握起在練習拋沙包不小心打到杆子的川川的手,用力猛吹著,說不疼了不疼了,在日常裡的無數個像這樣的瞬間,屬於他們的檸檬水已經在冒著泡泡。
有點酸,有點甜。
紀錄片導演 | 范儉
攝影 | 薛明 範儉
錄音 | 臧妮
剪輯 | 範儉
攝影助理 | 袁鵬輝
場記 | 吉碧璿
撰文 | 小婉
文字編輯 | 王波
運營編輯 | 楊深來 李佳
本專案由騰訊穀雨計畫支持,騰訊公益、騰訊新聞出品
那天回家後,祝哥在飯桌上特別激動,主動和兒子擊了三次掌,跟川川說,“爸爸明天陪你去運動會”。他開始主動帶川川到天臺上教他扔沙包,就像其他最普通的父子一樣,他們因為沙包的一次次飛起又落下而雀躍不已。
運動會後,祝哥開始帶著川川一起晨跑。此前這都是葉紅梅的事。
有時候,時間不會讓痛苦減少
“媽媽,你說有個哥哥,他到哪裡去了?……真的不是滋味。我說他出去耍去了,真的不好說,他太小了。”
“去年5·12那天,我哭得不得了。他說,媽媽你今天為啥子哭呀?”
“我跟他說了,姐姐是咋個回事。我說你生命來之不易,是咋來的,你是姐姐用命換來的。”
這場對話發生在2017年5月12日前夕,一群在2008年5·12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家長聚在一起。他們因為這場傷痛相識。
飯桌上,葉紅梅說她教導川川要珍惜生命時,“我會跟他說,姐姐在的話,就不可能有你。”其他家長勸葉紅梅不要這樣對孩子說,會讓孩子覺得自己是替代品,產生心理陰影。葉紅梅一臉不解,“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她不過希望兒子理解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罷了。
“我問他(川川)如果有一天當爸爸了,想要么兒還是么女,他說要么兒不要么女。我問他萬一生到是么女呢,他說生了女的我把她甩了。”葉紅梅歪著頭,一臉疑惑地問,“我就不曉得他是不是因為我們兩個的原因。”
川川的成長,因為父母對姐姐的思念變得特別起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一個日夜被父母思念的人,一個一不小心就會拿來和自己作比較的人,一個每年的5月12號都要被紀念的人,一個媽媽常說如果她沒有死就不會有自己的人,以這種從未出現卻時時在場的形式影響著川川的人生。
十年前的那場地震,以這樣一種方式烙印在他漸漸長大的生命裡。幸運的話,他慢慢就能夠理解那場地震,理解掛滿銅像刻滿名字的那面紀念逝者的牆,理解父親灌下的一些酒和吞下的一些煙,理解母親為何當時看著他的眼睛說,“么兒,你要不變成女孩算了”。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會明白,當時那句略顯成熟的童言稚語——“姐姐一直在我們心裡”究竟意味著什麼。
可葉紅梅和祝哥,要面臨的不僅僅是失去的祝星雨痛苦,還有現實生活滋生出新的問題。
2016年9月7日,48歲的葉紅梅在日記裡表達了自己43歲之後再次擁有一個孩子,而承受的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和煎熬。
“家中只有一個人去打些零工來辛苦支撐。孩子在天天長大,父母在天天老去,除了經濟上的困難處,我們還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和心理壓力。其中的難苦、苦澀、尷尬、無奈,不身處其中根本無法體會。巨大的身心壓力令我們處於心理抑鬱,精神崩潰的邊緣。”
如今50歲的葉紅梅,已經開始要戴上老花鏡給川川補習功課了。而55歲的祝哥,再過幾年生活和工作都會變得愈發吃力起來。
帶川川跑步的祝哥氣喘吁吁,已經有些趕不上兒子的腳步。就像電影《如父如子》裡那樣,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親子關係”,祝哥和女兒祝星雨是一種,他和兒子祝葉桂川則是另外一種。
父親會老去,兒子會長大,有一天兒子也可能要成為父親,這是生命規律,也是處在這段生命週期之中的主人公們,要直面的殘酷性——10年了,震感從未消失,它始於地震,而連綿不絕於生活。
除了日記,葉紅梅也用手機記錄了很多關於川川的成長。她也像很多玩轉社交網路的媽媽一樣,拍下了川川第一次吃檸檬的樣子。
視頻裡,川川皺著眉頭,縮著肩膀,把舌頭耷拉下來,雙手一個勁兒地扇著,“好酸。”說罷,他又忍不住再吃了一口,抿著笑跑開躲了起來。葉紅梅看著躲起來的川川,也跟著笑了。
美劇《我們這一天》,老醫生對剛剛在生產中不幸失去了一個孩子的年輕父親說,“或許有一天,你跟我一樣年紀的時候,你也會對一個年輕人說,你是如何接受生活強塞給你的這顆檸檬,並把它製成了檸檬水。”也許在祝家,葉紅梅笑著望著因為酸檸檬而皺眉頭的川川,祝哥心疼地握起在練習拋沙包不小心打到杆子的川川的手,用力猛吹著,說不疼了不疼了,在日常裡的無數個像這樣的瞬間,屬於他們的檸檬水已經在冒著泡泡。
有點酸,有點甜。
紀錄片導演 | 范儉
攝影 | 薛明 範儉
錄音 | 臧妮
剪輯 | 範儉
攝影助理 | 袁鵬輝
場記 | 吉碧璿
撰文 | 小婉
文字編輯 | 王波
運營編輯 | 楊深來 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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