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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茶緣#後來知道,最殘忍的愛,就是極致的寵愛之後逐漸淡漠的愛(下)

PubDate:2021-05-04

《茶緣》(下)

作者: 景悠然

轉過年去,他已及弱冠,也稱得上俊美飄逸,文采風流。

父親不出意料地給他說了門親事,同城趙員外之女,說是賢良淑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他心中雖有不願,卻也知無法違抗。被寵愛縱容這麼些年,也是時候收心養性,家中產業早晚是要遞到自己手裡,總不能貪圖一時之樂,卻斷了香火。

再者,只不過是娶妻而已,又沒說定要他夜夜守在妻子旁邊,哪個公子哥兒家中沒個三妻四妾,伶人小倌?

話雖如此,可見著少年,每每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屋子裡煨著暖爐,他靠在床頭,手指無意識地把弄著少年一縷烏亮的長髮,

圈上幾圈,重又鬆開。

如此不知多久,一直安靜的少年卻突然開口,「……公子是要成親了罷……」

他愣了愣,含糊地‘唔’了一聲。

見少年又沒了動靜,他忙補充道:「我還是會如從前般待你的……」

少年緩緩轉過頭,澄澈的眸子裡是柔潤的光,輕聲道:「我曉得。」

心頭大石落地,他鬆口氣,卻又懊惱少年答應得太快了些。既盼著他別太介意,又不願他毫不在乎。

不久燈籠高掛,紅燭搖曳,滿園喜慶中,嬌俏的新娘款款而至。心不在焉拜完天地,敬完親友,喧鬧筵席總算散去。

酒意微醺,他隱約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清晨,自己也是這樣搖晃著踏入那個小小的茶肆,從此便是一場美夢。

瞥一眼洞房,腳步卻自顧自地向那小院走去。

冰雪已消,春寒卻是陡峭。清冷的小院裡,像是主人已經睡著般漆黑一片,不見一絲燈火。

他靜靜在院門處站了一會兒,待身體涼透,終是轉身離去。

人人都羨慕他娶得如花美眷,嘖嘖讚歎,可他卻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不錯,嬌妻美豔秀麗,知書達理,詩詞歌賦無一不曉,琴藝畫藝更是不凡。

但他心心念念的,卻仍是那一壺清茶。

成親之後,父親對他似乎也放心了許多,偶爾竟會贊他兩句,交給他打理的生意漸漸繁多起來。

日間繁忙,夜晚他卻仍是抽閒悄悄溜進獨院,撒嬌似的對著少年抱怨訴苦。而少年卻總是微笑著給他泡上一壺新茶,細聲勸慰:「老爺這是看重公子呢……」

清鮮甘醇的洞庭碧螺,香氣嫋嫋,縱使出得院中,仍隨袖飄舞,

縈繞不絕。

一年之後,一片歡笑聲中,他的長子呱呱墜地。看著懷裡那胖胖小小的人兒,眉眼竟像極了自己,他心中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他興奮地和少年訴說著,說起那蓮藕般的雪臂,粉嫩的臉頰,處處洋溢著初為人父的欣悅。

少年含笑聽著,卻不多說什麼。

漸漸的,他留在妻兒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而那座獨院,也慢慢冷清下來。

接下來,父親病逝,家中的生意全盤落在了他的肩上。此時方知,之前自己打理的那些不過是九牛一毛,眼下這整個家,整套生意,才是他真正的重擔。

如何安撫那些叔伯表兄,姨娘姐妹,如何穩住那些奸商官吏,事無巨遺,卻都要靠他一人。

想要享受弄兒之樂尚且都沒有空閒,更不要說那等風花雪月之事。

只是在夜深疲累之時,往往卻開始想念那種沁人心脾的清香。

想象著若是少年此時出現在自己身邊,侍茶研墨,笑意傳神,便是何等愜意快活。

可若是那樣,家中卻必然不會如現如今般安靜平和。那座小院,似是永遠都只能呆在見不得天日的地方。

春去秋來,如此又是幾年。生意總算安排妥當,愈加紅火起來。家中也是一片和美,妻賢子孝,其樂融融。

年紀愈長,對那些貪玩享樂便愈是淡了些。後院的小倌大都已被遣散,每人分得一百兩銀子,拿了身契,從此便不再是奴身。

「獨院的那位呢?」下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怔了一怔,沉思半晌,緩緩開口,「先留著罷。」

這一留,便又是不知多少日子。

他知道,自己還是想要見到那個人的。只是,長久的疏離,卻失去了相見的勇氣。

可終究,他還是站在了那青灰的石拱門下。石垣泥牆在歲月的侵蝕下早已殘缺,乾枯的藤葉掛在上面,像是風一吹便要化作一堆粉末。

自己……有多久沒有來過這裡了?他不敢自問。

枯草昏黃,滿園殘葉。瑟瑟秋風中,身著灰衣之人背對著他靜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數刻過去,竟是一分一毫也不曾動過。

又是一陣涼風吹過,那人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把那單薄的身軀震碎。

他心中一揪,不由得踏前一步。

枯枝發出斷裂的響聲,眼看著那人就要轉過頭來。

一種莫名的驚懼忽然佔據了內心,他慌忙轉身,匆匆離去,心裡卻還在忐忑思索不知那人是否發現了自己。

他還是怕。

他怕見到那幽怨的眼神,怕見到那消逝的紅顏。

於是再也沒有靠近那裡一步。

他又娶了一房小妾。如同那些富翁商賈一樣。不是出於喜歡,只是就那麼娶了。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心境?他不知道,或許,是不記得。

他覺得自己已經淡忘了許多事,真的,全然忘記。

最小的兒子就要滿月,為這嚴寒冬日裡平添了一分喜慶。看著下人丫鬟們熱熱鬧鬧張燈結綵,他發覺自己平靜太久的心卻沒有絲毫的欣然。

隨意地在院中踱步,卻走到了一片陰冷偏僻之地。也正是因為如此,地面的雪才潔白得不曾被踐踏過,純淨而自然。

兩個下人一前一後抬著什麼走過來,見到他之後愣了愣,隨即低下頭:「老爺。」

他點點頭,看看兩人手中捆成一團的草席,隨口問道:「抬的什麼東西?」

兩個下人對望了一眼,猶豫著半天沒有開口。

他卻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定定地看著那卷草席,手指開始微微顫抖。

「抬下去罷……」

他聽到自己無力的聲音說。

跌跌撞撞從那片陰暗中走出,陽光猛地照射過來。他站定深吸一口氣,想要確認什麼一樣,一步一步向那座獨院走去。

他盼望著一踏進那座院門,便能見到那個人坐在石凳上的身影。

只是院子裡空蕩蕩的,枯樹上一片葉子都不剩,惟有雪地裡兩排淩亂的腳印告訴他,這裡曾經有人來過。

在屋前不知佇立了多久,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推開那已經有些破敗的門。

隨著「吱呀」一聲,他摸索著走了進去。

裡面的擺設早已不像當年那樣光鮮,每一樣東西都蒙上了歲月的陳舊。琉璃盞磕破了一個口,又被人小心地粘起來。床上的層層幔帳依舊完好,只不過清雅的顏色卻已是一片灰暗。

他終於按捺不住,一把將那些紗紡扯開,空無一人的床上,一灘乾涸的血跡卻是那樣觸目驚心。

他伸手去碰,卻又被蜇到一樣迅速縮回,連連後退幾步,跌落在書桌旁的椅子上。

人呢?這座屋子裡的人呢?

那個充滿怯意,又溫柔甯和的少年到哪裡去了?

身邊飄來悠悠茶香,他驚喜地起身,四下尋找。茶香還在,那個人一定沒事,沒事的。

一眼看到桌子上那套茶室四寶,他猛地怔住,然後緩緩俯身。茶香,正是從中散發而出,只不過這些安靜的茶具,是涼的。

要多少次的浸泡,才能讓原本無味無情的器具,自然地發出原本不屬於它的氣息?他忽然想起,從前那某些未曾告知卻偷溜過來的夜晚,不論何時,靜候自己的,總有這樣一壺清茶。

他發瘋一樣在房中亂翻,床上床下,衣櫥書櫃,藏得人的,藏不得的,卻統統都不肯放過。

他忽然頓住,恍惚地看著那個被打開的木箱。猶記得,那時少年便是驚慌著將什麼塞入這個箱中的,任自己怎樣央求也不肯打開。

腿再也支撐不住,他緩緩跪坐在地上,抓起那摞小心存放的宣紙。每一張上,都只有兩個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的字。

茗兒。

那是他為他取的名字,在他們初次歡好之時,他笑著在他光潔的背上劃下。

他似乎可以透過這些紙張看到,無數個孤寂的夜晚,那個不識字的少年在昏暗的燭火下,一直一直地寫著。

這一篇寫得不好,少年皺起眉頭,輕輕撕掉。那一篇極是漂亮呢,少年的唇角彎起,仔細將這張收好。

胸口處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緊緊攥著的那些宣紙,最上面的幾張,竟有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總以為那個人並不在意自己,總以為那個人只不過是被迫地容忍和接納,卻未曾體察過,那一絲一毫細緻的,羞澀隱藏在茶中字中的真心。

自己逼走了他的父親,成為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卻又狠心地,將他一點一點拋棄。那個落葉頹殘之日,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罷?看到自己如何倉皇轉身,如何背棄逃離……

而自己,是否又知道在轉身之後的,那黯然的鮮血的痕跡?

「茗兒……」他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空蕩而清冷的屋中,沒有一絲回應。

「你出來罷……公子找不到你了……」他漾起一個微笑,柔聲對著那片空曠喚道。

唯有屋外的風聲呼嘯,如泣如訴,哀怨不絕。

府裡新來的下人們都很是奇怪。

這家的老爺尚未至那不惑之年,卻不知為何突然不管不顧將生意交給了剛剛成年的大少爺,自己卻窩到府裡那個偏僻的獨院中住。

誰都知道那裡又舊又破,據說還死過個人,可老爺卻一點都不顧忌,似乎還開心得緊。

他們常聽見老爺在那個小屋裡似是喃喃自語,不斷地說著,「好茶,真香呢……」

間或又會癡癡地叫一個人的名字,「茗兒,茗兒……」

可下人們進去收拾,卻發現所謂的好茶不過是一些陳年的渣滓,而茶具也早已痕漬斑斑。

來得早又知情的下人悄悄告訴說,那個死去的人,是老爺的愛人。只不過被遺忘在這裡許多年,直至死去。

那些年裡,那個人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全都用來買上等的茶葉,夜夜泡上一壺好茶,只是怕哪天老爺突然過來,沒有新鮮的茶葉招待。

如此這麼許多年,多餘的便風乾,積澱,成滓。

如同那個人,那份情,那段緣。

對待愛人最殘忍的方式,不是愛恨交織,不是欺騙背叛,而是在極致的寵愛之後,逐漸淡漠的愛。

輕輕推開那已經有些破敗的門。

隨著「吱呀」一聲,他摸索著走了進去。

裡面的擺設早已不像當年那樣光鮮,每一樣東西都蒙上了歲月的陳舊。琉璃盞磕破了一個口,又被人小心地粘起來。床上的層層幔帳依舊完好,只不過清雅的顏色卻已是一片灰暗。

他終於按捺不住,一把將那些紗紡扯開,空無一人的床上,一灘乾涸的血跡卻是那樣觸目驚心。

他伸手去碰,卻又被蜇到一樣迅速縮回,連連後退幾步,跌落在書桌旁的椅子上。

人呢?這座屋子裡的人呢?

那個充滿怯意,又溫柔甯和的少年到哪裡去了?

身邊飄來悠悠茶香,他驚喜地起身,四下尋找。茶香還在,那個人一定沒事,沒事的。

一眼看到桌子上那套茶室四寶,他猛地怔住,然後緩緩俯身。茶香,正是從中散發而出,只不過這些安靜的茶具,是涼的。

要多少次的浸泡,才能讓原本無味無情的器具,自然地發出原本不屬於它的氣息?他忽然想起,從前那某些未曾告知卻偷溜過來的夜晚,不論何時,靜候自己的,總有這樣一壺清茶。

他發瘋一樣在房中亂翻,床上床下,衣櫥書櫃,藏得人的,藏不得的,卻統統都不肯放過。

他忽然頓住,恍惚地看著那個被打開的木箱。猶記得,那時少年便是驚慌著將什麼塞入這個箱中的,任自己怎樣央求也不肯打開。

腿再也支撐不住,他緩緩跪坐在地上,抓起那摞小心存放的宣紙。每一張上,都只有兩個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的字。

茗兒。

那是他為他取的名字,在他們初次歡好之時,他笑著在他光潔的背上劃下。

他似乎可以透過這些紙張看到,無數個孤寂的夜晚,那個不識字的少年在昏暗的燭火下,一直一直地寫著。

這一篇寫得不好,少年皺起眉頭,輕輕撕掉。那一篇極是漂亮呢,少年的唇角彎起,仔細將這張收好。

胸口處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緊緊攥著的那些宣紙,最上面的幾張,竟有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總以為那個人並不在意自己,總以為那個人只不過是被迫地容忍和接納,卻未曾體察過,那一絲一毫細緻的,羞澀隱藏在茶中字中的真心。

自己逼走了他的父親,成為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卻又狠心地,將他一點一點拋棄。那個落葉頹殘之日,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罷?看到自己如何倉皇轉身,如何背棄逃離……

而自己,是否又知道在轉身之後的,那黯然的鮮血的痕跡?

「茗兒……」他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空蕩而清冷的屋中,沒有一絲回應。

「你出來罷……公子找不到你了……」他漾起一個微笑,柔聲對著那片空曠喚道。

唯有屋外的風聲呼嘯,如泣如訴,哀怨不絕。

府裡新來的下人們都很是奇怪。

這家的老爺尚未至那不惑之年,卻不知為何突然不管不顧將生意交給了剛剛成年的大少爺,自己卻窩到府裡那個偏僻的獨院中住。

誰都知道那裡又舊又破,據說還死過個人,可老爺卻一點都不顧忌,似乎還開心得緊。

他們常聽見老爺在那個小屋裡似是喃喃自語,不斷地說著,「好茶,真香呢……」

間或又會癡癡地叫一個人的名字,「茗兒,茗兒……」

可下人們進去收拾,卻發現所謂的好茶不過是一些陳年的渣滓,而茶具也早已痕漬斑斑。

來得早又知情的下人悄悄告訴說,那個死去的人,是老爺的愛人。只不過被遺忘在這裡許多年,直至死去。

那些年裡,那個人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全都用來買上等的茶葉,夜夜泡上一壺好茶,只是怕哪天老爺突然過來,沒有新鮮的茶葉招待。

如此這麼許多年,多餘的便風乾,積澱,成滓。

如同那個人,那份情,那段緣。

對待愛人最殘忍的方式,不是愛恨交織,不是欺騙背叛,而是在極致的寵愛之後,逐漸淡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