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的手被媽媽牽著， 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教室， 最後停在一扇門前。 我有些惶恐地尋找媽媽的眼睛， 只見她滿眼笑意， 帶著點兒鼓勵地看著我， 輕輕將我往前推， 柔聲說：“去吧！”
我小心地推開門， 迎面而來的是鏡牆反射的漫天白光， 他從白光中走出， 走到我跟前， 拉起我的手對媽媽說：“把她交給我吧！”
每當我想起這一幕， 總覺得他對媽媽說的那句話好像是一句諾言， 許了我這一世的感情歸依。
1
我急匆匆地跑過走廊， 向走廊的最後一間教室奔去， 可無論我跑得多快， 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我遲到了。
這已經是我這個月第三次遲到了。
我在門口平復了一下呼吸， 然後推門進去。 舞蹈室裡的所有人， 包括許聞天， 都朝我望過來。 我在眾人的注視下局促不安地攥緊背包的帶子， 期期艾艾地說：“對不起， 我……”
“先去熱身， 二十個揮鞭跳。 ”許聞天打斷了我。 我卻松了口氣， 到角落裡換好舞鞋， 獨自做著他給的懲罰。 他繼續上課， 並沒有多看我一眼。
下課後， 我收拾了東西， 又急匆匆地向樓下奔去， 卻在跑出大門時看見他的摩托車停在臺階下， 像在等人。 我顧不得那麼多， 跟他打了聲招呼， 就要從他身邊穿過， 卻聽他叫：“顧靜姝。 ”叫我？我停下腳步， 慢吞吞地往回走， 在他面前低著頭：“老師， 你叫我？”
“家裡出了什麼事嗎？你可不是那種總是會遲到的人啊。
我還是低著頭不吭聲， 他有些不耐煩了， 抬起我的頭想說什麼， 卻在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時松了手， 有些不知所措：“靜姝？”我抽泣起來， 忍了許久， 還是忍不住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許哥， 我媽病了。 ”
2
我從媽媽的病房裡出來， 一眼就看到許聞天坐在醫院的長條椅上， 他也看見了我， 沖我招手。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把頭輕靠在他肩上。 他的手揉了揉我的頭髮， 嗔怪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 怎麼也不告訴我？”我還是不說話， 他歎了口氣：“算了，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放學後在同學家的速食店打工， 我爸拿了一點兒錢， 我媽這些年也攢了些， 走一步看一步吧。 ”
他從口袋掏出錢包， 在裡面抽了張卡放到我的手裡：“拿著吧， 裡面有幾萬塊錢，
我慌忙把卡塞了回去：“我不要！”
“又不是給你的， 是給你媽的。 ”
“我媽也不會要的。 ”
他拉過我的手， 把卡放進去， 又將我的手合上， 認真地說：“靜姝， 你是我的學生， 你媽和我媽也是朋友， 這個忙我沒道理不幫。 這錢是借你的也好， 給你的也罷， 咱先把這眼前的難關渡過去， 其他的以後再說， 好嗎？”
我沉默著把卡收了， 我無法拒絕， 媽媽得的是癌症， 光醫療費就要幾十萬， 我根本無力承擔。 我知道我沒有立場拿他的錢， 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媽媽病死。 見我收了錢， 他倒松了一口氣， 語氣也輕快了些：“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飯。 ”我點點頭， 跟他一起走出醫院。
他帶我到了一家餐館， 裡面橘黃色的燈光柔和地打在桌上。 我看著他為我盛粥，
許聞天他， 還是像從前那樣對我好。
3
我從小父母離異， 母親為了生計而奔忙， 在我的記憶裡， 許聞天是給了我最多溫暖的人。 他是媽媽朋友的兒子， 是個極具天賦的舞蹈少年， 18歲就開始帶學生。 而我， 就是他的第一屆學生。 我喊他——聞天哥哥。
他或許是受媽媽所托， 或許是可憐我， 又或許， 是喜歡軟糯聽話的我。 每天下課後， 他都會帶我去街上逛逛， 給我買棉花糖， 陪我一起等媽媽下班來接我。 有時週末我也會去他家， 他把我抱在膝上， 我就安靜地看他靈巧的雙手在琴鍵上跳躍， 彈奏出美妙的音符。 後來我長大了， 就改口叫他“許哥”， 他也察覺到了我成長過程中微妙的變化，
再後來， 當我無數次在夢裡見到他時， 當他俯下身糾正我的動作， 那淡淡的氣息使我臉紅心跳時， 我便知道， 我喜歡上了這個男人。
我開始與他保持距離， 像其他人一樣喊他老師。 他雖詫異， 到底也不曾多說什麼。 或許他已從我與他相處時的不自然中感覺到了異樣， 只是一直沒說出來罷了。
就這樣， 我們漸漸疏遠了， 除了上課外不再有任何交集， 直到今天。
我已許久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爸爸有了自己新的家庭， 對媽媽也只有金錢上微薄的援助。 我每日奔波於學校、醫院和速食店之間，根本沒時間吃上一口熱飯。而現在，餐館裡柔和的燈光，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許聞天的陪伴，讓我的淚水止也止不住，喝進嘴裡的粥都有淚的鹹味。
許聞天由著我哭，只是說：“你安心讀書，錢的事兒我來想辦法。”我不肯，他只能退了一步：“那晚上你回家睡覺，我替你守著，好不好？”我還是搖頭，他急了：“顧靜姝，你以為你是鐵打的麼？白天上課打工，晚上守夜，要是你也病了，這個家就真的垮了。”我說：“這個家已經垮了。”他愣了愣，緩和了語氣，甚至帶上一點兒懇切：“小姝，你就聽我的，好不好？”
“小姝……”他已許久未曾這麼叫過我，我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生活在他庇護下的日子，一時間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我累了，我喜歡的人願意為我分擔，我哪裡捨得拒絕？
4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媽媽的病沒有好轉，一天天消瘦下去，當初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已被生活和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女兒日夜奔波，把辛苦賺來的錢從醫院的收費視窗又送了出去，換來自己苟延殘喘的生命和無窮無盡的痛苦。我在夜裡總會聽到她壓抑著的哭聲，她怕吵醒她的女兒，連哭也不敢恣意。我不想辜負她，假裝沉沉睡去。
許聞天常常來幫忙，陪媽媽聊天，和我輪流守夜。我雖內疚，卻又歡喜：這世上，還有他是在乎我的！
一個多月後，許聞天帶我回家收拾衣服時，倚在門邊問我：“報考北京舞蹈學院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
我疊衣服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地說：“等這個月舞蹈課上完，我就不去了。”
許聞天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激動起來：“是因為錢嗎？我另找時間教你，不用到學校去交錢。”
我抬頭看他，沒什麼表情：“許哥，你覺得我現在還有可能跳舞嗎？你不收我的錢，那舞蹈學院呢？報考費、路費、學費、生活費，哪樣兒不用錢？還有，如果我走了，我媽怎麼辦？許哥，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過幾天我也不去上課了，我就守著我媽，挺好的。”
許聞天在我跟前蹲下：“小姝，那你想過沒有，你以後怎麼辦？你不上學，不跳舞，就這樣打工過一輩子嗎？”
“不然我能怎樣？我媽快不行了，可我連手術費都湊不齊，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呢？”
“可是小姝，你有想過你媽媽的感受嗎？她看她的女兒為了她把夢想、未來都葬送了，她會內疚一生的！讓你去藝考，其實是你媽媽的意思，她是你的全部，你也是她的全部啊！”他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小姝，去吧！我來照顧阿姨，你的費用全都由我負擔！”
我用手捂著眼睛，淚從指縫間流出：“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他拉下我的手，給我擦了淚，緩緩地說：“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我妹妹，我不忍心看你毀了前程。”
時間過得很快，我馬上就要去參加藝考了。這些日子許聞天總是找時間為我加訓，我甚至夜裡在醫院的樓梯間裡練習，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
出發的那天，是許聞天和我一起走的，他媽媽聽說我要去藝考，主動提出讓許聞天陪我一塊去，她來照顧媽媽。我就這樣和他一起踏上了北上的列車，望著窗外飛快倒退的景物，心中泛起酸澀而又不可名狀的幸福。
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如珍寶。
5
我不出意外地通過了藝考。
許聞天是個舞蹈天才，拿過的獎不計其數，亦是畢業於北京舞蹈學院，我作為他最得意的學生，自然實力不差。
許聞天很高興，帶我去吃飯，點了許多我喜歡的菜，說是為我慶功。我酒量不好，卻還是喝了點兒酒，吃完飯後有些迷迷乎乎地回酒店去。一路上我一直說個不停，從我九歲的糗事一直說到十八歲，又說到他給我買棉花糖，帶我去放風箏，教我彈鋼琴。我一邊說一邊笑，可笑著笑著竟哭了起來。他摸著我的頭問我：“我對你這麼好，你後來怎麼就不和我親了呢？害我傷心了好久。”
我倚在酒店的玻璃牆上，他站在我對面，五官被酒店大廳裡的燈照得深邃而又分明。這是我從15歲起就喜歡的男人，三年來我一直把這份感情深埋於心，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比我大了9歲，而且他只當我是學生、是妹妹，從未有過其他感情，所以我只能與他保持距離，不許自己逾越半步。
可在此刻，他掌心的溫暖從我頭頂傳來，他的眼神溫柔而又寵溺，他的眼裡，只有我。我仿佛受到了蠱惑，視線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模糊，身邊走過的人群，遠處的霓虹燈都消失了，只有他，站在那裡。我喃喃地開口：“因為我喜歡你啊，我一直都……喜歡你。”
他在我頭頂的手僵住了，臉色很是古怪，我迅速地清醒過來，後悔莫及，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把手抽了回去，我們誰都沒再開口，就這樣沉默地站著。
我想說些什麼來緩解一下尷尬，許聞天的手機卻在這時尖銳地響了起來。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恐懼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喉嚨。許聞天接起電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們馬上回來！”便掛了手機。
我臉色蒼白地看著他，他吸了口氣，對我說：“小姝，我們得馬上回去了，你媽媽她……怕是不好。”
我已經聽不見他說什麼了，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拔腳就往車站跑。一路上我邊跑邊哭，心中只不停地祈求上天，不要奪走我最愛的人，我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6
我站在醫院的玻璃前，看媽媽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那兒，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醫生說她的病情惡化了，必須馬上進行手術。我渾身顫抖著，寒意從媽媽蒼白的臉上傳到我心底。
忽然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肩上，我轉了個身，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我伏在許聞天肩上無聲地落淚，他輕輕撫著我的背，給我順氣。我啞著嗓子問他：“許哥，你說我媽會死嗎？”他一下子收緊了摟著我的手，堅定地說：“不會，因為我們會救她！”緊緊收縮的心臟一瞬間放鬆下來，我脫力般地靠著他，重複道：“對，我們會救她！”
我去找爸爸要錢，他沉默了很久，終於對我說：“靜姝，你知道，我有一大家子人，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工作，實在負擔不起那麼多。我和你媽離婚的時候連房子都給了你媽，我現在年近半百，還在租房子住。靜姝，不是爸見死不救，只是我實在沒辦法。”
我的眼光終於從腳尖上移到他的臉上，看到他的眼角也有了細小的皺紋，雙鬢也染上了歲月的風霜。若他如往常那樣乾脆地拒絕我，我還能同他糾纏，可他的聲音裡，只有滄桑和無奈，讓我一下子失了言語。
他老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憑什麼不斷地向他索取？
他最終還是給了我一萬塊錢，他說：“靜姝，是爸沒本事，只有這麼多了。你跟你媽說，是我對不住她。”
我走出社區的大門，抱著那一萬塊錢，就像是抱著媽媽的命，心裡翻江倒海似的難過，卻流不出一滴淚。
7
我最終還是把錢湊齊了，我把房子賣了。
其實賣房子的消息早就貼出去了，只是這次我又降了價，很快有人來聯繫，我們幾乎沒有討價還價，就這樣達成了交易。
許聞天很生氣，他質問我：“你把房子賣了，你住哪兒？你媽住哪兒？那是你們的家啊！你怎麼能把家賣了？我已經說了我在籌錢，很快就夠了，你怎麼就不聽呢？”
我很平靜：“你是我什麼人呢？我憑什麼用你的錢？許哥，你幫我的已經夠了，再幫，就多了。我沒有賣家，我媽在哪裡，哪兒就是家。”
要上手術臺前，我媽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泣不成聲：“小姝，媽對不起你！”我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把臉貼在她的臉上，我們的淚水混在一起：“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是那麼痛，如果不是我，你早就不痛了。”
她為了我而生存，忍受無窮無盡的痛苦，只是為了，給我一個家。
我跟她到手術室門口，被關在門外。許聞天拉我坐下，我看著那手術室門口的紅燈，止不住地發顫。許聞天輕拍著我說：“別怕。”
等待的時間那麼難熬，可能等，就意味著還有希望。我看著醫生推著媽媽出來，其中一個摘下口罩，沉著聲音說道：“我們盡力了，可手術不太成功，她可能只有幾天時間了，有什麼心願趁早辦了吧。”
我腿一軟，差點兒摔倒，許聞天扶住了我：“小姝……”我推開他，扶著牆，一步一步挪回媽媽的病房，心裡想著：真好，媽媽不用再痛苦了。很快，她永遠也不會痛苦了。以後痛苦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忽然停下來，背靠著牆，一點點滑到地上。很快，我就是一個沒家的孩子了。
8
五天后，媽媽走了。
病痛使她對活著再無眷戀，她只是不放心我。
她最後拉著許聞天的手，拜託他照顧我，望著我的眼神裡，滿是擔憂和不舍。
媽媽的後事由許聞天和爸爸一起操辦，我只是跪在靈前，眼神空洞。後事辦完後，爸爸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住，我側了頭，看見他妻子緊張而又厭惡的神色，笑著搖搖頭。他並不知道我賣了房子，以為是許聞天幫的忙，於是他與他的妻兒回家去了，只剩下無家可歸的我。
最後許聞天帶我去他在外面租的一間小公寓裡。一連幾天，我除了吃喝拉撒再也沒踏出房間半步，也不說話。
我把房子都賣了，那個我與媽媽生活了18年的地方，充滿了我們的歡笑與淚水，承載了我們無數回憶的地方，可還是沒能留住她。我每天撫摸著她的照片，又哭又笑，許聞天很擔心，總想讓我出去走走，可我不肯，我只想陪著媽媽。
許聞天變著花樣兒給我做吃的，都是我平時最愛吃的，他甚至還做了幾道媽媽常做的菜。我每次都是禮貌地吃幾口，便搖頭示意我飽了。不是媽媽親手做的，做得再像，終究也是不一樣的。
一個星期後，我拉著行李箱準備走了，卻被許聞天攔下。他問：“你要去哪兒？”
“賣房子的錢還有剩，我到外面租房子住。”
他不許，我笑了：“許哥，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呢？我住在你這裡，別人會怎麼想？你說我是你的學生，我媽和你媽是朋友，所以你幫我。現在我媽已經死了，你幫我的也已經夠多了，我實在沒有理由再接受你的好意，我不想再欠你的了，我該走了。”
我說著拉開門就要往外走，卻被人從身後抱住。
我每日奔波於學校、醫院和速食店之間，根本沒時間吃上一口熱飯。而現在，餐館裡柔和的燈光，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許聞天的陪伴，讓我的淚水止也止不住，喝進嘴裡的粥都有淚的鹹味。許聞天由著我哭，只是說：“你安心讀書，錢的事兒我來想辦法。”我不肯，他只能退了一步：“那晚上你回家睡覺，我替你守著，好不好？”我還是搖頭，他急了：“顧靜姝，你以為你是鐵打的麼？白天上課打工，晚上守夜，要是你也病了，這個家就真的垮了。”我說：“這個家已經垮了。”他愣了愣，緩和了語氣，甚至帶上一點兒懇切：“小姝，你就聽我的，好不好？”
“小姝……”他已許久未曾這麼叫過我，我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生活在他庇護下的日子，一時間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我累了，我喜歡的人願意為我分擔，我哪裡捨得拒絕？
4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媽媽的病沒有好轉，一天天消瘦下去，當初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已被生活和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女兒日夜奔波，把辛苦賺來的錢從醫院的收費視窗又送了出去，換來自己苟延殘喘的生命和無窮無盡的痛苦。我在夜裡總會聽到她壓抑著的哭聲，她怕吵醒她的女兒，連哭也不敢恣意。我不想辜負她，假裝沉沉睡去。
許聞天常常來幫忙，陪媽媽聊天，和我輪流守夜。我雖內疚，卻又歡喜：這世上，還有他是在乎我的！
一個多月後，許聞天帶我回家收拾衣服時，倚在門邊問我：“報考北京舞蹈學院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
我疊衣服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地說：“等這個月舞蹈課上完，我就不去了。”
許聞天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激動起來：“是因為錢嗎？我另找時間教你，不用到學校去交錢。”
我抬頭看他，沒什麼表情：“許哥，你覺得我現在還有可能跳舞嗎？你不收我的錢，那舞蹈學院呢？報考費、路費、學費、生活費，哪樣兒不用錢？還有，如果我走了，我媽怎麼辦？許哥，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過幾天我也不去上課了，我就守著我媽，挺好的。”
許聞天在我跟前蹲下：“小姝，那你想過沒有，你以後怎麼辦？你不上學，不跳舞，就這樣打工過一輩子嗎？”
“不然我能怎樣？我媽快不行了，可我連手術費都湊不齊，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呢？”
“可是小姝，你有想過你媽媽的感受嗎？她看她的女兒為了她把夢想、未來都葬送了，她會內疚一生的！讓你去藝考，其實是你媽媽的意思，她是你的全部，你也是她的全部啊！”他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小姝，去吧！我來照顧阿姨，你的費用全都由我負擔！”
我用手捂著眼睛，淚從指縫間流出：“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他拉下我的手，給我擦了淚，緩緩地說：“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我妹妹，我不忍心看你毀了前程。”
時間過得很快，我馬上就要去參加藝考了。這些日子許聞天總是找時間為我加訓，我甚至夜裡在醫院的樓梯間裡練習，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
出發的那天，是許聞天和我一起走的，他媽媽聽說我要去藝考，主動提出讓許聞天陪我一塊去，她來照顧媽媽。我就這樣和他一起踏上了北上的列車，望著窗外飛快倒退的景物，心中泛起酸澀而又不可名狀的幸福。
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如珍寶。
5
我不出意外地通過了藝考。
許聞天是個舞蹈天才，拿過的獎不計其數，亦是畢業於北京舞蹈學院，我作為他最得意的學生，自然實力不差。
許聞天很高興，帶我去吃飯，點了許多我喜歡的菜，說是為我慶功。我酒量不好，卻還是喝了點兒酒，吃完飯後有些迷迷乎乎地回酒店去。一路上我一直說個不停，從我九歲的糗事一直說到十八歲，又說到他給我買棉花糖，帶我去放風箏，教我彈鋼琴。我一邊說一邊笑，可笑著笑著竟哭了起來。他摸著我的頭問我：“我對你這麼好，你後來怎麼就不和我親了呢？害我傷心了好久。”
我倚在酒店的玻璃牆上，他站在我對面，五官被酒店大廳裡的燈照得深邃而又分明。這是我從15歲起就喜歡的男人，三年來我一直把這份感情深埋於心，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比我大了9歲，而且他只當我是學生、是妹妹，從未有過其他感情，所以我只能與他保持距離，不許自己逾越半步。
可在此刻，他掌心的溫暖從我頭頂傳來，他的眼神溫柔而又寵溺，他的眼裡，只有我。我仿佛受到了蠱惑，視線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模糊，身邊走過的人群，遠處的霓虹燈都消失了，只有他，站在那裡。我喃喃地開口：“因為我喜歡你啊，我一直都……喜歡你。”
他在我頭頂的手僵住了，臉色很是古怪，我迅速地清醒過來，後悔莫及，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把手抽了回去，我們誰都沒再開口，就這樣沉默地站著。
我想說些什麼來緩解一下尷尬，許聞天的手機卻在這時尖銳地響了起來。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恐懼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喉嚨。許聞天接起電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們馬上回來！”便掛了手機。
我臉色蒼白地看著他，他吸了口氣，對我說：“小姝，我們得馬上回去了，你媽媽她……怕是不好。”
我已經聽不見他說什麼了，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拔腳就往車站跑。一路上我邊跑邊哭，心中只不停地祈求上天，不要奪走我最愛的人，我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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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醫院的玻璃前，看媽媽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那兒，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醫生說她的病情惡化了，必須馬上進行手術。我渾身顫抖著，寒意從媽媽蒼白的臉上傳到我心底。
忽然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肩上，我轉了個身，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我伏在許聞天肩上無聲地落淚，他輕輕撫著我的背，給我順氣。我啞著嗓子問他：“許哥，你說我媽會死嗎？”他一下子收緊了摟著我的手，堅定地說：“不會，因為我們會救她！”緊緊收縮的心臟一瞬間放鬆下來，我脫力般地靠著他，重複道：“對，我們會救她！”
我去找爸爸要錢，他沉默了很久，終於對我說：“靜姝，你知道，我有一大家子人，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工作，實在負擔不起那麼多。我和你媽離婚的時候連房子都給了你媽，我現在年近半百，還在租房子住。靜姝，不是爸見死不救，只是我實在沒辦法。”
我的眼光終於從腳尖上移到他的臉上，看到他的眼角也有了細小的皺紋，雙鬢也染上了歲月的風霜。若他如往常那樣乾脆地拒絕我，我還能同他糾纏，可他的聲音裡，只有滄桑和無奈，讓我一下子失了言語。
他老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憑什麼不斷地向他索取？
他最終還是給了我一萬塊錢，他說：“靜姝，是爸沒本事，只有這麼多了。你跟你媽說，是我對不住她。”
我走出社區的大門，抱著那一萬塊錢，就像是抱著媽媽的命，心裡翻江倒海似的難過，卻流不出一滴淚。
7
我最終還是把錢湊齊了，我把房子賣了。
其實賣房子的消息早就貼出去了，只是這次我又降了價，很快有人來聯繫，我們幾乎沒有討價還價，就這樣達成了交易。
許聞天很生氣，他質問我：“你把房子賣了，你住哪兒？你媽住哪兒？那是你們的家啊！你怎麼能把家賣了？我已經說了我在籌錢，很快就夠了，你怎麼就不聽呢？”
我很平靜：“你是我什麼人呢？我憑什麼用你的錢？許哥，你幫我的已經夠了，再幫，就多了。我沒有賣家，我媽在哪裡，哪兒就是家。”
要上手術臺前，我媽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泣不成聲：“小姝，媽對不起你！”我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把臉貼在她的臉上，我們的淚水混在一起：“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是那麼痛，如果不是我，你早就不痛了。”
她為了我而生存，忍受無窮無盡的痛苦，只是為了，給我一個家。
我跟她到手術室門口，被關在門外。許聞天拉我坐下，我看著那手術室門口的紅燈，止不住地發顫。許聞天輕拍著我說：“別怕。”
等待的時間那麼難熬，可能等，就意味著還有希望。我看著醫生推著媽媽出來，其中一個摘下口罩，沉著聲音說道：“我們盡力了，可手術不太成功，她可能只有幾天時間了，有什麼心願趁早辦了吧。”
我腿一軟，差點兒摔倒，許聞天扶住了我：“小姝……”我推開他，扶著牆，一步一步挪回媽媽的病房，心裡想著：真好，媽媽不用再痛苦了。很快，她永遠也不會痛苦了。以後痛苦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忽然停下來，背靠著牆，一點點滑到地上。很快，我就是一個沒家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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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媽媽走了。
病痛使她對活著再無眷戀，她只是不放心我。
她最後拉著許聞天的手，拜託他照顧我，望著我的眼神裡，滿是擔憂和不舍。
媽媽的後事由許聞天和爸爸一起操辦，我只是跪在靈前，眼神空洞。後事辦完後，爸爸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住，我側了頭，看見他妻子緊張而又厭惡的神色，笑著搖搖頭。他並不知道我賣了房子，以為是許聞天幫的忙，於是他與他的妻兒回家去了，只剩下無家可歸的我。
最後許聞天帶我去他在外面租的一間小公寓裡。一連幾天，我除了吃喝拉撒再也沒踏出房間半步，也不說話。
我把房子都賣了，那個我與媽媽生活了18年的地方，充滿了我們的歡笑與淚水，承載了我們無數回憶的地方，可還是沒能留住她。我每天撫摸著她的照片，又哭又笑，許聞天很擔心，總想讓我出去走走，可我不肯，我只想陪著媽媽。
許聞天變著花樣兒給我做吃的，都是我平時最愛吃的，他甚至還做了幾道媽媽常做的菜。我每次都是禮貌地吃幾口，便搖頭示意我飽了。不是媽媽親手做的，做得再像，終究也是不一樣的。
一個星期後，我拉著行李箱準備走了，卻被許聞天攔下。他問：“你要去哪兒？”
“賣房子的錢還有剩，我到外面租房子住。”
他不許，我笑了：“許哥，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呢？我住在你這裡，別人會怎麼想？你說我是你的學生，我媽和你媽是朋友，所以你幫我。現在我媽已經死了，你幫我的也已經夠多了，我實在沒有理由再接受你的好意，我不想再欠你的了，我該走了。”
我說著拉開門就要往外走，卻被人從身後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