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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女作家到大龄未婚,29岁的蒋方舟学会了拒绝

雖然還未滿30歲, 但蔣方舟時常會在心里對自己強調, “你已經30歲了”。

這么做的原因并非出自女性對歲月流逝的恐懼。 對于這位29歲的作家來說, 創作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時間不夠用了, 你已經30歲了, 你要抓緊創作了”。 她常使用“30歲”的標簽督促自己, 并把這樣的心態叫作“戰勝時間的精神勝利法”。

她穿著米黃色的毛衣, 講話慢條斯理。 我們坐在位于北京林業大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從中午聊到天黑, 她排除了一切周末活動, 給足我采訪的時間。

年輕人的“喪”在她看來是無法容忍的。 “你還年輕, 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你可能覺得喪的那個姿勢比較優美, 但是你沒有權利去浪費時間。 ”

創作始終都是蔣方舟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年齡漸漸變大, 代謝減緩, 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她唯一憂慮的點在于“各項機能的退化支撐不了寫作的腦力強度”。

“寫作是無法教授、無法訓練的, 是全靠個人天賦的”, 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蔣方舟認為, 一個成功的作家, 必須具備“強有力的意志力”。

王安憶也有相類似的觀點, “一個作家的成就呢, 百分之三十要靠天賦, 百分之七十就要靠后天的努力。 ”“天賦型”作家, 往往具備一種共性, 作品水平忽高忽低, 產量不穩定, 一部令人驚艷的作品過后就悄無聲息。

蔣方舟舉例, 村上春樹寫長篇, 每天凌晨三點鐘就起來寫,

寫完后跑馬拉松;梁鴻為寫“梁莊系列”, 在鄉下找一間房子, 鉆進去寫, 收筆才肯出來;金宇澄寫《繁花》, 每天好幾千字, 半年就完成了。

自九歲寫成《打開天窗》到十八歲出版《第一女生》, 在整個青少年時代, 蔣方舟創作的文字作品多達九部, 而從上大學到現在, 只有三部作品面世, 一本《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記錄了她在清華園的所見所聞和感悟, 一本短篇小說集《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講述了九個環環相扣的獨立故事, 另一本《東京一年》于2017年出版, 記錄了她在東京旅居的經驗, 她更加珍惜自己的精力與才華。


?《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封面圖。

她聊起最近正在創作的兩部作品, 一部取材自一則幾年前發生在南方沿海城市的新聞,

那條新聞驚起波瀾后很快平復下去, 卻被這位心思細膩的作家捕捉到, 因為她“想寫一些能夠反映現實題材的東西”, 另一部是“反烏托邦的長篇”。 她希望分別在今明兩年出版, 開春, 一切暖和起來, 她挪窩到江南水鄉專心創作。

蔣方舟的寫作生涯起源于1996年, 一個夏日的晚上, 母親尚愛蘭一本正經地告訴她, 法律規定每一個小學生都要完成一部自己的著作, 不然就會被警察抓起來。 做警察的父親隨即順著母親的話拿出隨身攜帶的手銬, 假裝銬在她手上。

她嚇得大哭起來, 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字典, 吃力地寫文章, 遇到不會寫的字, 就按照字典上的樣子畫出來。 童年的時候, 她對寫作的認知非常簡單, 無非就是把身邊所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由于個頭較小, 她能看到的都是人們膝蓋下的世界, 所以她就記錄那些出現在她視野里的膝蓋和鞋子。

她不具備很多作家的傷感型體質, 相比較而言, 她很容易獲得快樂。 她的一位好朋友曾說:“方舟是那種情緒一直很穩定的人, 她會很容易有幸福感, 大多數都在平均值以上, 然而讓她的情緒跌到平均值以下是很難遇見的。 ”

“我們會遇到一些人, 他們抱有一些很堅定的想法, 比如, 我這一輩子一定要賺夠幾個億才算圓滿。 我并沒有給自己下很極致的那種命令, 一定要完成一些目標才滿意。 ”

她稱自己是低消耗人群, 不買奢侈品, 不買化妝品, 唯一的剛需就是一個屬于自己的書房。 自從在北京和老家買房后,

她解決了自己最主要的物質需求, 父母也不催婚, 這讓蔣方舟覺得他們是最開明的父母。 當然, 也不完全排除另外的原因——她已經是一位經濟完全獨立的女性, 且能把自己養活得很不錯。

一周后, 她在微博上po出自己與書房的合照, 她坐在書桌上, 低下頭, 陽光灑落在窗臺。


?來源 | 微博 @蔣方舟

即便沒有來自父母的壓力, 她還是會發朋友圈, 稱自己是海淀區“恐婚恐育小能手”。 而恐婚恐育的原因, 歸根究底還是和創作有關。 “因為你知道, 人一幸福就沒什么表達和寫作的欲望了。 ”

她有強烈的直覺預測40歲的自己——一位離異在高校教非虛構寫作的中年婦女, 且沒有分到小孩的撫養權。

現在, 作為一個公眾人物, 蔣方舟“自黑”得透徹入骨。在微博上,她曬過一張大學時的生活照,膨脹的紅色沖鋒衣,壯壯的體格。畢業那年,她一鼓作氣減下20斤肉,直到今日,在采訪中,她都會用手機搜出當年的丑照自我調侃。


?來源 | 微博 @蔣方舟

“外貌對于女性來說有多重要?”她沒有直接用漂亮與否來作為回答的唯一尺度,“聰明不漂亮的女生,相對于漂亮不聰明的女生,是更難獲得滿足感的,對于后者來說,可能一個包、一棟房子、一個能夠滿足她們需求的老公,就可以讓她們獲得長久的快樂。但是聰明卻不漂亮的女生,會更難幸福。”

外貌對于女性的重要程度,是無法考量的,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做一個“不漂亮的才女”也有好處,“假如我是一個美女的話,我可能就會覺得,寫差不多就行啦,不會像現在這樣比較嚴格地要求自己去創作。”

除外貌之外,她毫不避諱地拿自己的才華說事,“一個不再年輕的天才少女,和一個沒有作品的青年作家。”她如此自我評價,并否認自己是個“天才”,如果是,那么在眾多天才的等級劃分中,自己頂多是個“鄉鎮級天才”。

一個不再年輕的天才,對天才的理解也更加透徹。在她眼里,天才并不是天賦異稟的人,“我現在覺得天才不一定是那種優先于同齡人實現某種目標的人,而是那種橫沖直撞去任意地過自己的生活,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依然能把自己扳回正確的軌道的人。”

她鐘情的阿根廷女音樂藝術家阿格里齊,在十幾歲的時候榮膺大獎,早早地享受了人生極致的風光,然后結婚生子,離婚,把自己的生活鬧得一塌糊涂,鋼琴扔了好幾年沒有練,快三十歲的時候阿格里齊重新拾起鋼琴,參加比賽,又得了冠軍。她兩次戰神癌癥,如今已八十多歲高齡,依舊在舞臺上堅持演奏,這樣的勇氣和生命力讓蔣方舟“又愛又怕”。

寫作是唯一可以把自己從平庸的生活里拉出來的救命稻草,19歲的蔣方舟曾經說過“如果沒有出書,我現在肯定做了列車員,嫁給一個扳道工人”,她對抗爭也有著特別的執念,前些日子,印度男演員阿米爾·汗主演的《神秘巨星》讓她頗為感慨。

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尹西婭是一個有著歌星夢的小女孩,而作為家中唯一經濟來源的父親卻獨斷專橫,動不動就對尹西婭的母親拳打腳踢,突破尹西婭心中最后一根防線的是父親要將她嫁給上司的兒子,在去往孟買的機場,尹西婭和母親、弟弟一起擺脫了父親的管束,在母親幫助下,尹西婭最終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電影的世界大部分要比現實社會美好,“尹西婭”在印地語里的意思象征著“女孩”“女性”,尹西婭生而為長女,在印度的現實社會中,注定要承受蒙上悲劇色彩的人生。

在電影里,尹西婭和母親選擇與父權制度抗爭,“你看,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就是一直在跟外界作斗爭的那種形象,無論是跟父權,還是跟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而我們的現實世界,很多的文藝作品都在宣傳讓人們怎么和外界和解,怎么順從規則。”

德國作家黑塞的《荒原狼》是蔣方舟最喜歡的一本著作,這本書的主人公哈勒爾是一位正直的作家,他鄙視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以始終不融入的方式去反抗現實的社會規則。

蔣方舟曾在多次采訪中提及這本書對她影響之大,在少年時期,她也常常有一種不能融入社會的感覺,而哈勒爾這匹荒原狼對她的意義就像一個靠山,一個后盾,一種勇氣:一個人是可以不被一些社會規則所限制的。

對話

谷雨:我聽說你一直想要完成一部嚴肅文學,可以聊聊最近的創作嗎?

蔣方舟:是的,一年前我在寫一部反烏托邦的作品,一直覺得國內這類文學存在比較大的缺口,還是挺遺憾的。寫到一半,覺得不太順,就擱置下來了。目前在寫一部現實題材的小說,前后應該有十萬字左右,它來源于一個很小的社會新聞,目前是想要在今年出版。反烏托邦的那本,比較長,想好好把它改一改,計劃在明年出版。

谷雨:要成為一個好作家,要具備哪些特質?

蔣方舟:一定是那種意志力特別強的人才可以,到了一定的程度,與天賦就沒多大關系了。村上春樹寫長篇的時候,每天凌晨三點鐘就起來寫,然后跑馬拉松。

我認識的一位寫非虛構的老師,為了創作,她在鄉下找一間房子,鉆進去了就不出來,老公孩子不管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待在鄉下寫,寫完才肯出來。

生命力很旺盛,表達欲特別強的那種,像金宇澄老師寫《繁花》,每天要寫好幾千字,半年就完成了,這種狀態是很難得的。

谷雨:你這幾年并不算是高產,會不會有點憋大招的意味在里面。

蔣方舟:其實也不是憋大招,我今年29歲,其實29歲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還是很年輕的年齡,我沒想到寫到什么時候就可以收筆了,只要能夠一直處在表達欲很旺盛的這種狀態就可以。

谷雨: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感性的人嗎?

蔣方舟:日常生活中我的情緒起伏是非常小的。我最近迷上了歷史,發現那些歷史人物都有一個共性,就是可以為了某些必要性而舍棄自己的個人情感,我在某一些時候,也想要做到這樣。

我從七歲就開始寫東西,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并不知道未經馴化的人生是什么樣的,所謂的天性,或者那種放飛自我的能力,很早就被寫作進行馴化。

谷雨:平時也不會有負面的情緒?

蔣方舟:很少。我記得我第一次以一種被爭議的方式展現在大眾面前,是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一家很著名的報紙上看到一篇罵我的文章。我從小就浸泡在這種環境里,好像有一種能力,就是在那些負面情緒出來的時候,我就像一個獨裁的君主一樣把它們都屠殺掉。一個正常的大腦應該是個民主社會吧(笑),好像我的大腦無法容忍負面情緒的存在,這個應該叫做,從小養成的求生欲。

谷雨:前一段時間看你發朋友圈,說自己是海淀區“恐婚恐育小能手”。

蔣方舟:現在的自己還是挺恐婚恐育的。怎么說呢,希望40歲的自己還是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近幾年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讓自己后悔的,還是挺享受這種狀態的。

谷雨:你曾發微博,是時尚雜志拍的40歲的你,你形容自己會是一個離異的在高校教非虛構寫作的中年婦女。

蔣方舟:對對。不僅離異,而且是還沒分到孩子的撫養權的那種。

谷雨:為什么是離異且未分到孩子的撫養權?

蔣方舟: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有這種強烈的預感。

谷雨:你覺得自己恐婚恐育最大的源頭是?

蔣方舟: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一種幸福的狀態收服。因為你知道,人一幸福就沒什么表達和寫作的欲望了。

谷雨:如果你不從事寫作的話,你會從事什么,有想過嗎?

蔣方舟:那我可能整個人就完了吧。因為寫作是唯一一個可以把我從平庸的生活中拽出來的救命稻草。我沒有想象過如果不寫作,自己的人生會是什么樣的。

谷雨:平庸的生活?

蔣方舟:就是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比如說,一定要有一個鐵飯碗,在某階段一定要結婚,生孩子,很現實的一種生活。而現在我完全過的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谷雨:年齡會對你造成一些困擾嗎?

蔣方舟:現在有些年輕人說自己喪,有的覺得喪的姿勢很優美,追求這種無欲無求的狀態,佛系啊什么的。我完全都沒辦法理解這種心態,我一直覺得喪什么呀,你說對吧,你還年輕,你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你沒有權利浪費這個時間。

谷雨:最近有沒有讓你比較感慨的事情?

蔣方舟:我看了一部電影《神秘巨星》,阿米爾·汗主演的,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就是一個一直在跟外界作斗爭的那種形象,跟父權跟社會制度斗爭。但是你看,我們現下的很多文藝作品,或是大眾宣傳都在教人們怎么和外界和解,怎么順從外界。

我特別喜歡的一本書,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這本書對我影響非常大,它講了一個人,他不接受社會的規則,他以一種始終不融入的方式去反抗,他對社會的要求,對情感的要求,對藝術的要求的那個標準,比外界能給他的都高很多很多。

我看這本書的時候還很小,它好像就在告訴我,一個人是可以不被一些社會規則所限制的。我在很年輕的時候,也常常有一種不能融入社會的感覺,這本書給我一種力量——一個人也是可以不融入一些比較世俗的東西的。我便想象自己也是一匹荒原狼,當荒原上有了兩匹狼的時候,我就不再孤獨。

谷雨:別人總說你是才女。

蔣方舟:對,從小就被這樣定義。其實我特別不愿意聽到別人這樣叫我。才女作家,美女作家,一個比一個……我不是那種很女人的那種,雖然外表上看起來是女性化的。

谷雨:那么你覺得什么是對于獨立女性來說最重要的?

蔣方舟:一張只寫著自己的名字的房產證?(笑)其實感覺更多的是,她一定要有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要找到一種讓自己快樂的來源,無論是藝術創作也好,烹飪也好。我剛才說過,這些年我做的事情都是能讓自己開心的,沒有一件是自己后悔的。

比如說,開飛機這件事情能讓我感到快樂,我就去學開飛機。想去北歐旅游,去南極,爬雪山,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可以實現的事情。我將所有快樂的情緒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不寄托在外界,有時候外界是無法信任的。

谷雨:結婚生子不會是你快樂的源泉嗎?

蔣方舟:有丈夫和孩子應該會讓人生變得很圓滿,但是我目前的心愿還是完成自己的創作。如果結婚生子和創作是有沖突的話,我肯定還是把結婚生子這件事情排在創作之后的。

谷雨:所以創作比什么都重要。

蔣方舟:對。

谷雨:那么你覺得外貌對于女性來說重要嗎?

蔣方舟:我接觸到的一些女生,我發現,那些聰明卻不漂亮的女生,相對于那些漂亮不聰明的女生來說,其實是更難獲得一種滿足感的。對于很漂亮的女生來說,可能一個包、一棟房子、一個能夠滿足她們需求的老公,就可以讓她們獲得長久的快樂。但是聰明卻不漂亮的女生,會更難幸福。

所以你說外貌重要嗎,我覺得,重要,也不重要。比如說,如果我是個美女的話,也許我在我的創作上就沒有這么多的要求了。如果我是一個美女的話,也許自己也會覺得,哎?寫差不多就得了。這樣也會喪失很多樂趣呀。

谷雨:年少成名給你帶來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蔣方舟:我覺得,就是喪失對別人的信任的那種能力吧。總是會覺得,別人接近你,是不是想要從你這里得到些什么呢。其實也不一定是這樣子的,只是我成名的時候還很小,很早之前就建立起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到了大學畢業后才建立起一種能夠信任別人的能力。

谷雨:你之前說過你有討好型人格?

蔣方舟:我有個一直以來特別好的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文藝憂傷的年輕人,也不有名。他現在做脫口秀,近幾年我眼看著他火起來,他現在追求的就是,讓大家一看到他就笑。

之前說過,我很小的時候就成名了,我身邊的人年齡基本上都比我大一大截。每當他們說什么的時候,盡管我心里面不同意那種觀點,但是表面上還是要附和一下,從小生長在這種環境中,自然而然形成了討好型人格。

現在,我是這樣感覺自己的,我沒必要讓所有人都喜歡我自己。以前我是這樣的,總是想要別人喜歡自己,討好型人格。而現在呢,我害怕的是被錯誤的人喜歡。

這些年,我和文壇上的一些老師也保持著比較緊密的聯系,我發現他們是挺認可我的,那些我認可的人認可我,這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前段時間我上過一個脫口秀,就我說自己在兩性市場上是被挑選的,很多人看了以后就覺得“哇,原來蔣方舟是這樣的人呀,我好同情她,我好喜歡她”。這其實不是真正的喜歡。

谷雨:你以前說過自己是“鄉鎮級天才”,那么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作天才?

蔣方舟:我特別喜歡一位老太太,阿格里齊,她是阿根廷的一位鋼琴演奏大師。她已經八十多歲了。這個老太太特別有意思,她十幾歲的時候就得了一個特別厲害的鋼琴大獎,得了獎后她就高高興興地去結婚生子了,然后又離婚,把自己的人生鬧得一塌糊涂,鋼琴扔了好幾年沒練。快三十歲的時候她又重新拿起鋼琴,哎?這一比賽,又得了第一名。

谷雨:是那種“我說臟話,我文身,我吸毒但是我是好女孩”……

蔣方舟:對對。在她身上能看到一種很特別的生命力,讓人又愛又怕。所以讓我感慨的是,我現在覺得天才不一定是優先于同齡人實現某種目標的人,而是橫沖直撞去任意地過自己的生活,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依然能把自己扳回正確軌道的人。

(李元哲對本文亦有貢獻。)

撰文 | 周秭沫? 編輯 | 王怡波

運營編輯 | 張藝菲?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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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自黑”得透徹入骨。在微博上,她曬過一張大學時的生活照,膨脹的紅色沖鋒衣,壯壯的體格。畢業那年,她一鼓作氣減下20斤肉,直到今日,在采訪中,她都會用手機搜出當年的丑照自我調侃。


?來源 | 微博 @蔣方舟

“外貌對于女性來說有多重要?”她沒有直接用漂亮與否來作為回答的唯一尺度,“聰明不漂亮的女生,相對于漂亮不聰明的女生,是更難獲得滿足感的,對于后者來說,可能一個包、一棟房子、一個能夠滿足她們需求的老公,就可以讓她們獲得長久的快樂。但是聰明卻不漂亮的女生,會更難幸福。”

外貌對于女性的重要程度,是無法考量的,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做一個“不漂亮的才女”也有好處,“假如我是一個美女的話,我可能就會覺得,寫差不多就行啦,不會像現在這樣比較嚴格地要求自己去創作。”

除外貌之外,她毫不避諱地拿自己的才華說事,“一個不再年輕的天才少女,和一個沒有作品的青年作家。”她如此自我評價,并否認自己是個“天才”,如果是,那么在眾多天才的等級劃分中,自己頂多是個“鄉鎮級天才”。

一個不再年輕的天才,對天才的理解也更加透徹。在她眼里,天才并不是天賦異稟的人,“我現在覺得天才不一定是那種優先于同齡人實現某種目標的人,而是那種橫沖直撞去任意地過自己的生活,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依然能把自己扳回正確的軌道的人。”

她鐘情的阿根廷女音樂藝術家阿格里齊,在十幾歲的時候榮膺大獎,早早地享受了人生極致的風光,然后結婚生子,離婚,把自己的生活鬧得一塌糊涂,鋼琴扔了好幾年沒有練,快三十歲的時候阿格里齊重新拾起鋼琴,參加比賽,又得了冠軍。她兩次戰神癌癥,如今已八十多歲高齡,依舊在舞臺上堅持演奏,這樣的勇氣和生命力讓蔣方舟“又愛又怕”。

寫作是唯一可以把自己從平庸的生活里拉出來的救命稻草,19歲的蔣方舟曾經說過“如果沒有出書,我現在肯定做了列車員,嫁給一個扳道工人”,她對抗爭也有著特別的執念,前些日子,印度男演員阿米爾·汗主演的《神秘巨星》讓她頗為感慨。

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尹西婭是一個有著歌星夢的小女孩,而作為家中唯一經濟來源的父親卻獨斷專橫,動不動就對尹西婭的母親拳打腳踢,突破尹西婭心中最后一根防線的是父親要將她嫁給上司的兒子,在去往孟買的機場,尹西婭和母親、弟弟一起擺脫了父親的管束,在母親幫助下,尹西婭最終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電影的世界大部分要比現實社會美好,“尹西婭”在印地語里的意思象征著“女孩”“女性”,尹西婭生而為長女,在印度的現實社會中,注定要承受蒙上悲劇色彩的人生。

在電影里,尹西婭和母親選擇與父權制度抗爭,“你看,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就是一直在跟外界作斗爭的那種形象,無論是跟父權,還是跟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而我們的現實世界,很多的文藝作品都在宣傳讓人們怎么和外界和解,怎么順從規則。”

德國作家黑塞的《荒原狼》是蔣方舟最喜歡的一本著作,這本書的主人公哈勒爾是一位正直的作家,他鄙視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以始終不融入的方式去反抗現實的社會規則。

蔣方舟曾在多次采訪中提及這本書對她影響之大,在少年時期,她也常常有一種不能融入社會的感覺,而哈勒爾這匹荒原狼對她的意義就像一個靠山,一個后盾,一種勇氣:一個人是可以不被一些社會規則所限制的。

對話

谷雨:我聽說你一直想要完成一部嚴肅文學,可以聊聊最近的創作嗎?

蔣方舟:是的,一年前我在寫一部反烏托邦的作品,一直覺得國內這類文學存在比較大的缺口,還是挺遺憾的。寫到一半,覺得不太順,就擱置下來了。目前在寫一部現實題材的小說,前后應該有十萬字左右,它來源于一個很小的社會新聞,目前是想要在今年出版。反烏托邦的那本,比較長,想好好把它改一改,計劃在明年出版。

谷雨:要成為一個好作家,要具備哪些特質?

蔣方舟:一定是那種意志力特別強的人才可以,到了一定的程度,與天賦就沒多大關系了。村上春樹寫長篇的時候,每天凌晨三點鐘就起來寫,然后跑馬拉松。

我認識的一位寫非虛構的老師,為了創作,她在鄉下找一間房子,鉆進去了就不出來,老公孩子不管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待在鄉下寫,寫完才肯出來。

生命力很旺盛,表達欲特別強的那種,像金宇澄老師寫《繁花》,每天要寫好幾千字,半年就完成了,這種狀態是很難得的。

谷雨:你這幾年并不算是高產,會不會有點憋大招的意味在里面。

蔣方舟:其實也不是憋大招,我今年29歲,其實29歲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還是很年輕的年齡,我沒想到寫到什么時候就可以收筆了,只要能夠一直處在表達欲很旺盛的這種狀態就可以。

谷雨: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感性的人嗎?

蔣方舟:日常生活中我的情緒起伏是非常小的。我最近迷上了歷史,發現那些歷史人物都有一個共性,就是可以為了某些必要性而舍棄自己的個人情感,我在某一些時候,也想要做到這樣。

我從七歲就開始寫東西,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并不知道未經馴化的人生是什么樣的,所謂的天性,或者那種放飛自我的能力,很早就被寫作進行馴化。

谷雨:平時也不會有負面的情緒?

蔣方舟:很少。我記得我第一次以一種被爭議的方式展現在大眾面前,是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一家很著名的報紙上看到一篇罵我的文章。我從小就浸泡在這種環境里,好像有一種能力,就是在那些負面情緒出來的時候,我就像一個獨裁的君主一樣把它們都屠殺掉。一個正常的大腦應該是個民主社會吧(笑),好像我的大腦無法容忍負面情緒的存在,這個應該叫做,從小養成的求生欲。

谷雨:前一段時間看你發朋友圈,說自己是海淀區“恐婚恐育小能手”。

蔣方舟:現在的自己還是挺恐婚恐育的。怎么說呢,希望40歲的自己還是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近幾年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讓自己后悔的,還是挺享受這種狀態的。

谷雨:你曾發微博,是時尚雜志拍的40歲的你,你形容自己會是一個離異的在高校教非虛構寫作的中年婦女。

蔣方舟:對對。不僅離異,而且是還沒分到孩子的撫養權的那種。

谷雨:為什么是離異且未分到孩子的撫養權?

蔣方舟: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有這種強烈的預感。

谷雨:你覺得自己恐婚恐育最大的源頭是?

蔣方舟: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一種幸福的狀態收服。因為你知道,人一幸福就沒什么表達和寫作的欲望了。

谷雨:如果你不從事寫作的話,你會從事什么,有想過嗎?

蔣方舟:那我可能整個人就完了吧。因為寫作是唯一一個可以把我從平庸的生活中拽出來的救命稻草。我沒有想象過如果不寫作,自己的人生會是什么樣的。

谷雨:平庸的生活?

蔣方舟:就是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比如說,一定要有一個鐵飯碗,在某階段一定要結婚,生孩子,很現實的一種生活。而現在我完全過的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谷雨:年齡會對你造成一些困擾嗎?

蔣方舟:現在有些年輕人說自己喪,有的覺得喪的姿勢很優美,追求這種無欲無求的狀態,佛系啊什么的。我完全都沒辦法理解這種心態,我一直覺得喪什么呀,你說對吧,你還年輕,你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你沒有權利浪費這個時間。

谷雨:最近有沒有讓你比較感慨的事情?

蔣方舟:我看了一部電影《神秘巨星》,阿米爾·汗主演的,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就是一個一直在跟外界作斗爭的那種形象,跟父權跟社會制度斗爭。但是你看,我們現下的很多文藝作品,或是大眾宣傳都在教人們怎么和外界和解,怎么順從外界。

我特別喜歡的一本書,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這本書對我影響非常大,它講了一個人,他不接受社會的規則,他以一種始終不融入的方式去反抗,他對社會的要求,對情感的要求,對藝術的要求的那個標準,比外界能給他的都高很多很多。

我看這本書的時候還很小,它好像就在告訴我,一個人是可以不被一些社會規則所限制的。我在很年輕的時候,也常常有一種不能融入社會的感覺,這本書給我一種力量——一個人也是可以不融入一些比較世俗的東西的。我便想象自己也是一匹荒原狼,當荒原上有了兩匹狼的時候,我就不再孤獨。

谷雨:別人總說你是才女。

蔣方舟:對,從小就被這樣定義。其實我特別不愿意聽到別人這樣叫我。才女作家,美女作家,一個比一個……我不是那種很女人的那種,雖然外表上看起來是女性化的。

谷雨:那么你覺得什么是對于獨立女性來說最重要的?

蔣方舟:一張只寫著自己的名字的房產證?(笑)其實感覺更多的是,她一定要有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要找到一種讓自己快樂的來源,無論是藝術創作也好,烹飪也好。我剛才說過,這些年我做的事情都是能讓自己開心的,沒有一件是自己后悔的。

比如說,開飛機這件事情能讓我感到快樂,我就去學開飛機。想去北歐旅游,去南極,爬雪山,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可以實現的事情。我將所有快樂的情緒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不寄托在外界,有時候外界是無法信任的。

谷雨:結婚生子不會是你快樂的源泉嗎?

蔣方舟:有丈夫和孩子應該會讓人生變得很圓滿,但是我目前的心愿還是完成自己的創作。如果結婚生子和創作是有沖突的話,我肯定還是把結婚生子這件事情排在創作之后的。

谷雨:所以創作比什么都重要。

蔣方舟:對。

谷雨:那么你覺得外貌對于女性來說重要嗎?

蔣方舟:我接觸到的一些女生,我發現,那些聰明卻不漂亮的女生,相對于那些漂亮不聰明的女生來說,其實是更難獲得一種滿足感的。對于很漂亮的女生來說,可能一個包、一棟房子、一個能夠滿足她們需求的老公,就可以讓她們獲得長久的快樂。但是聰明卻不漂亮的女生,會更難幸福。

所以你說外貌重要嗎,我覺得,重要,也不重要。比如說,如果我是個美女的話,也許我在我的創作上就沒有這么多的要求了。如果我是一個美女的話,也許自己也會覺得,哎?寫差不多就得了。這樣也會喪失很多樂趣呀。

谷雨:年少成名給你帶來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蔣方舟:我覺得,就是喪失對別人的信任的那種能力吧。總是會覺得,別人接近你,是不是想要從你這里得到些什么呢。其實也不一定是這樣子的,只是我成名的時候還很小,很早之前就建立起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到了大學畢業后才建立起一種能夠信任別人的能力。

谷雨:你之前說過你有討好型人格?

蔣方舟:我有個一直以來特別好的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文藝憂傷的年輕人,也不有名。他現在做脫口秀,近幾年我眼看著他火起來,他現在追求的就是,讓大家一看到他就笑。

之前說過,我很小的時候就成名了,我身邊的人年齡基本上都比我大一大截。每當他們說什么的時候,盡管我心里面不同意那種觀點,但是表面上還是要附和一下,從小生長在這種環境中,自然而然形成了討好型人格。

現在,我是這樣感覺自己的,我沒必要讓所有人都喜歡我自己。以前我是這樣的,總是想要別人喜歡自己,討好型人格。而現在呢,我害怕的是被錯誤的人喜歡。

這些年,我和文壇上的一些老師也保持著比較緊密的聯系,我發現他們是挺認可我的,那些我認可的人認可我,這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前段時間我上過一個脫口秀,就我說自己在兩性市場上是被挑選的,很多人看了以后就覺得“哇,原來蔣方舟是這樣的人呀,我好同情她,我好喜歡她”。這其實不是真正的喜歡。

谷雨:你以前說過自己是“鄉鎮級天才”,那么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作天才?

蔣方舟:我特別喜歡一位老太太,阿格里齊,她是阿根廷的一位鋼琴演奏大師。她已經八十多歲了。這個老太太特別有意思,她十幾歲的時候就得了一個特別厲害的鋼琴大獎,得了獎后她就高高興興地去結婚生子了,然后又離婚,把自己的人生鬧得一塌糊涂,鋼琴扔了好幾年沒練。快三十歲的時候她又重新拿起鋼琴,哎?這一比賽,又得了第一名。

谷雨:是那種“我說臟話,我文身,我吸毒但是我是好女孩”……

蔣方舟:對對。在她身上能看到一種很特別的生命力,讓人又愛又怕。所以讓我感慨的是,我現在覺得天才不一定是優先于同齡人實現某種目標的人,而是橫沖直撞去任意地過自己的生活,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依然能把自己扳回正確軌道的人。

(李元哲對本文亦有貢獻。)

撰文 | 周秭沫? 編輯 | 王怡波

運營編輯 | 張藝菲?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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